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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汪荣祖:章太炎与现代史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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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信史观点


    现代史学始于德国史家兰克,因其提倡利用最原始的档案资料,来研究历史。其目的,即在获致最信而可征的历史。现代史学之有别于传统史学,未尝不可从信度上作分野,故现代史家尤重史料的甄别与考订,力求原始史料,以重建接近真相的历史。章太炎重视史料以及视野之广,可见之于他的《中国通史略例》之中,若谓“今日治史,不专赖域中典籍”,又谓各种外国史料都可“比较异同,然后优劣自明,原委始见,是希腊,罗马,印度,西膜诸史,不得谓无与域中矣”。他要广搜史料,固不待言,且对史料的甄别与考订,亦特具慧眼,如谱牒与奏议都是上等的史料,但是章太炎指出:“门第之风替,而谱喋之学衰”,所以唐朝谱牒之真伪,已很难定,宋代以后,根本不可信;换言之,门第盛的时候,修谱较为真实;门第既衰,不仅谱碟难考,而且易于比附,时间愈久便愈不可信。至于奏议,古人多出于己手,价值自高,唐宋明的奏议,常由名臣代拟,亦人词臣一己文集,固知代拟者为谁。然而到了清代,地方督抚因有幕府,故上奏十之八七,由幕友捉刀,就不能完全反映督抚的想法。所以,同样一种史料,由于历史背景之不同,而有性质之异,贵贱之分。足见章氏为了追求信史,辨别史料之细密。他论史之优劣也不讲究文章的好坏,“但须问事实之确否’,,亦一意以信实为念的缘故。


    章太炎批评中国旧史传统,亦以历史的真实性作主要的考量。旧史中的正史,最受重视,因其由掌握庞大资源的官府所修,故比较信实;而私家拥有的史料有限,常凭道听途说,常被视为不可信的野史。然而,太炎批判“以官定为准”的正史,正因其官定,官定反映官方的主见,代表政府立场,有损客观的真实性。不仅如此,正史还有悠久的大框框,如春秋笔法,以意识形态作历史褒贬。太炎断然说:“褒贬笔削,春秋而后,不可继作”,因“史家载笔,直书其事,其义自见,本不必以一二字为褒贬”,春秋笔削之意,自更非所宜,显因无论褒贬或笔削,都有损历史真相,可说是对整个旧史传统的挑战。他认为正史中的前四史较好,就因为四史根本等于是司马迁、班固、范哗、陈寿的私修,具有史家个人的特色。他推崇《资治通鉴》的功力,就因其体例不效法春秋,而效法左传,故“温公之作通鉴也,采择甚广,异同互出,不敢自擅笔削之权,因有考异之作”,考异就是考校异同,辨正谬误,然而后继者未能承袭司马光的“良工苦心”,自明代以来,“作史者喜学纲目”,——也就是说又回到不可学的“春秋体例了”。


    正史中的另一大框框则是正统观,历代官修史书,亟亟以正统观点来断定政权的合法性,而正统又受制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往往有碍真相,故太炎直言,所谓“正统殊不可问”。所以他认为陈寿以魏为正统,并无不当,说是“桓灵之恶,甚于桀纣,曹操代汉,政治修明,虽其初起时,孔融之徒有不满之意,谓之正统有何不可”?俨然反传统的现代说法。正统与书法,乃中国传统史学两大支柱,可见太炎以其现代史学的眼光,直接向旧史的核心挑战,并对旧史作深刻的反省。大致而言,他认为唐朝以前,官修尚未制度化,部分史册尚称信实,之后官府完全掌控撰史,则真实性大为可疑,幸而还有许多“朝野私载”,故“作者虽有优拙,其实录十犹四五”,至清朝以异族统治中国,用高压钳制思想,禁毁书籍,士人“莫敢记述时事,以触罗网”,更无私家著史,将使后日“虽有良史,将无所证信”。他明确指出,传统史官之“伪饰隐匿”,而力求史之信实,不能不说他开了中国现代史学的先声。


    章太炎从现代信史的观点批评中国传统史学,然并无意推翻旧史,另创新史,而是求旧史之更新,故对旧史之中,考而后信的部分,倍致赞扬,如谓“昔蜀之谯周,宋之苏辙,并著古史考,以驳正太史公。夫上下数千年之事,作史者一人之精力,容有不逮,后之人考而正之,不亦宜乎”?同时他对新史,也不盲目接受。新史学界兴起的疑古之风,原亦是针对旧史传统的不信实而发,在现代科学与实证风气影响之下,只相信地下出土的实物实证,但疑之过甚,在“细微之处,吹毛求疵”,即认为不可信,或为了“矜奇炫异”而无故怀疑,无异要“打破历史”,反而没有了信史。他更进而指出,考古不能取代历史,因地下出土的“器物不能离史而自明”,知道秦汉史,才知秦汉器物的意义,否则又何从得知是秦汉的器物?如果必有秦权与秦钱的出土,以证明秦始皇的存在,然则倘无汉初钱币的发现,是否可以否定汉高祖的存在?如只信器物,历史根本无法贯穿,所以他认为“以史乘证器物则可,以器物疑史乘则不可;以器物做读史之辅助品则可,以器物做订史之主要物则不可;如据之而疑信史,乃最愚之事也”。至于但凭主观的以为不可能,就加以否定,更不足取,所谓“但见秋菊之晚开,不信江梅之早发,天下宁有此理”?类此评语,常被解作反对科学实证的保守之言,并不公平;他的用意,还是在维护真实的历史。

章太炎反对过度的疑古之风,并不等于说古史不可疑。他自己读史,就常具怀疑的眼光,然而怀疑的目的,不是否定历史,而在寻求信史。如他怀疑唐朝的建成太子,并无先有杀李世民之心。他于《书唐隐太子传后》一文中指出,当李世民以伏兵击杀太子时,太子全无防备,足见并无手足相残之阴谋,否则必有提防。若谓太子设计不周,杀弟反而被弟所杀,则魏征当时是太子的谋臣,难道还不如李世民的谋臣?如太子真的存心杀弟,哪有屡试而不中,而李世民却一击而中之理?他又引历史先例,指出李世民向父皇唐高祖诉说建成太子的坏话,与隋场帝杨广告发太子勇者,如出一辙,诸如太子与后宫嫔妃淫乱之类,皆无可证实而欲加之罪的说辞。他更进而怀疑,所谓太子无功而世民功高的说法。唐高祖素染胡俗,若世民功高又何惮而不更换太子?建成之成为太子,自有其功勋与才能。唐太宗李世民为一代英主,旧史原有为贤者讳的传统,故世民残杀兄弟,夺取皇位之事,隐而不彰。然而太炎已能以历史真相为第一位,信史至上的概念显已建立。此一信实概念,可用他自己的话来概括:“研精覃思,钩发沉覆,字字征实,不蹈空言,语语心得,不因成说。”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实无异于现代实证派史家所持者。

章太炎常被称作经学大师,或最后一位经古文大家;其实,他早年写《春秋左氏读》,颇取公羊今文家言,后来他极力反对公羊,反对康有为的公羊改制说,也不是经学的门户之争。康氏也不是真正的经今文学家,他不过是利用经来改制,故大谈玄妙的三世说,利用孔子来变法,故把孔子比作耶稣,所以他是以宗教和哲学的观点来处理经书。章氏则完全站在历史的立场看待经书,他重视信史,必然不会再把经书,视为“玄圣制法”。他从日文书里,得知西方史学曾受制于宗教,一如中国古史出于巫史,亦有如经学之长期统治史学。故史学之信实,必先摆脱神秘主义之控制。他反对经今文,主要是反对其神秘主义;他之“订孔”,也在祛除孔子的神秘面纱,他将孔子定位为“良史”,是“史学宗主”,不是什么教主,其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即在化神格为人格,归经学于史学,正与康有为视孔子为耶稣,绝然异趣,犹若冰炭,这才是康章的根本之异。他甚赏章学诚六经皆史说,认为是“拨云雾而见青天”,并解作六经皆是史料,显然较学诚更远迈一步,正见后章之现代性,以及甚得现代性格中“世俗化”之要旨,岂能纯以经学家视之?因而说“章太炎和康有为,一个坚守古文经,一个鼓吹今文经”,并不正确,康有为鼓吹的是变法,今文经只是变法的工具,而章太炎所坚持的信史的立场,不再把经主要看作修身之书,只视经为史而已。

章太炎关注信史,尚有其时代的感受。一方面,他担心康有为一派将经书当作有如基督的圣经,视历史如小说,以及造成无端怀疑古史之风,足以毁灭信史;另一方面,他深感满清统治中国近三百年,先有文字狱,威胁信史的写作;后来乾隆藉编修四库全书,又禁毁大量图书。在政治高压政策下,官方固然一味美化统治阶级,褒贬失当,而私家既不敢记述时事,更难见直笔,于是记载或简略不详,或失实,或歪曲,故撰《哀清史》一篇,叹信史在清代所遭遇的摧残。章氏在反满时期,显然以满汉种见,谴责满清政府灭人之国之余,还要灭其史,深知信史有关国家民族的存亡。满清政府被推翻之后,则以整个中华民族的立场,强调保护中华信史为抵抗列强的精神力量,足见他的信史观念又与他的民族主义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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