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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冯骥才:一半“非遗”项目背后没有专家指导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秋痕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著名作家、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发起人冯骥才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抢救民族文化到了关键时候
  记者 李洋
  600多个大中城市的老城区老建筑大部分已被拆光;历史记忆较深厚、民间文化遗产较丰富的村庄只剩下2000多个,比2005年减少了3000个……上世纪90年代至今,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面临最严重的考验。 
  2002年,一个由民间知识界、文化界发起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开始了。虽然,很多民间文化已人亡歌息再也无法挽救,但经过10年努力,大到古村落,小到香包,民间文化界深入56个民族、30多个省区市,抢救性整理、保护了一批民间神话、民间传说、民族服饰、民间家书等文化遗产,出版了22卷本《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开始了《中国唐卡艺术集成》、《中国民间美术遗产图录》、《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中国民俗志》、《中国民间泥彩塑集成》等浩大工程,并已出版多个卷本。
  救
  鸟笼子撞石头,哪能不碎
  问:大约10年前,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开始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概念,您是个作家,怎么关注这个领域的呢?
  答:最初是因为城市拆迁改造。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很多城市办画展,走一路看了一路老城区被推倒。我就卖画、做街头演讲、出摄影画册,想留住周庄的迷楼、宁波的贺知章祠堂、天津的老城和五大道。但这个潮流太大了。到20世纪末的时候,北方城市如德州,南方城市如嘉兴,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城市,已经找不到一条老街、看不到一座历史建筑。我们仅仅用了20年就把全国600多个中型和大型城市重新造了一遍,把历史积淀全部铲平,建成彼此相仿的城市面貌,多大的悲剧啊。粗暴的变革过程使城市文化受到极大损失。就在关注物质遗产过程中,我发现,城市的人文气息在城市肌理里,于是开始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
  问:对城市物质遗产的大规模破坏,是由于我们缺乏文化自信吗?
  答:这个背后有一个很复杂的背景。我们的改革也好、现代化也好,不是线性一点点发展起来的,我们是从“文革”进入改革的。而“文革”是否定传统文化的,批孔子、批红楼、批水浒……我们的文化基本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拿这个空架子去对付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全球化浪潮,你当然没法对付。
  全球化以商业文化为主,商业文化有那么大的现代物质生活的诱惑。NBA、好莱坞、超市、麦当劳、名牌、影星歌星、主题公园……这不像“五四”时期外来文化的进入,那个时候,中国知识分子是很清醒很自觉地站在文化的前沿去挑选外来文化,挑选的基本都是人类文化的精华。这次,你无法选择。
  在这个背景下,传统变得没有魅力了,变得可有可无了。而且,经过“文革”,传统已经成了空架子、鸟笼子,而它是个实实在在硬邦邦的东西,你没有多少精神了,自己的文化不剩多少了,一撞就失去信心了。在这个时候,文明的传承就可能发生断裂。如果失去民族文明的主体,未来就会迷失、会混乱,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在这场撞击中,我认为,知识分子一定要走在前面,要有独立的思考和立场,要有自觉的前瞻性。
  终极目标是传承文化传统
  问:为什么选择看起来“很土”,算不得上品的民间文化来抢救,而没有从经典文化的保护入手?
  答:如果说一个民族的思想和理性在它的精英文化和经典文化里,那么,一个民族的情感,一个民族的凝聚力就在它的民间文化里。精英文化如同父亲的文化,精华、力量来源于此,它是由个人创造的。民间文化如同母亲文化,它养育我们,我们都是在其中长大的,它是集体创造的,是离人们生活最近的文化。人们把生活理想、愿望、准则、价值观和审美都放进去了。老百姓又创造了无穷缤纷的富于魅力的形式,把它融到生活中,形成了独有的,活生生的文化。民间节日、习俗、文学、美术中无所不在。
  如果民间文化很丰富,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就会大不同。我给杨柳青镇起名字叫“斯文小镇”,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会画画,人都很斯文,马路上很少有脏东西,广告也很少。民间文化让人们有这样的情怀。文化毕竟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然而,人有情怀,才会有精神,有理想,在面对市场化的时候才不会物欲横流,唯利是图。
  问:您曾提出要对56个民族,960万平方公里的全部民间文化进行抢救,这是您设定的终极目标吗?
  答: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不是一个概念,我们的终极目的不是保护传统文化,而是传承文化传统。传统文化是固定的、已有既定形态的东西。我们所以要保护它,是因为这些文化里的精神在新时代到来的时候还可以传承,让我们的文化身份不会在国际资本背景下慢慢失落。
  传
  要么挂在墙上,要么参与生活
  问:您说过民间文化是活生生的,但随着社会进步,生活环境变了,这些民间文化还能保得住吗?
  答:民间文化当然应该是活的,应该参与生活。但是,我们的民间文化不是线性发展下来的,如果线性发展下来的话,它是不断改进的。比如年画,民国前后上海小校场年画、河北武强年画、天津杨柳青年画的内容都与现实生活相结合。自行车、手电筒、女子学堂、义和团运动、甲午海战等都在年画里出现过。这样的年画特别受欢迎,就因为它参与了生活。后来,木版年画被石印年画替代了,因为后者印制得更精细,这是一个自然蜕变的过程。
  但现在民间文化遭遇的是突变,不是一点点变化的,还有些人为的因素。农村突然没有了,丰收没有了,农村人全都进城打工了。生活突然现代化了,一打开电视全是那样一些内容了。
  问:即便留住了,传统的民间文化还能参与今天人们的生活吗?
  答:应对这种突变,我觉得有两条路:首先,保护文化的原貌是必要的,因为,有价值的无形的民族精神是保留在这些民间文化中的,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利用它,所以,先要保护起来。但是未来,民间文化一定要有自己的发展。比如河北省内丘县纸马中的“车神”,就是一个戴头盔骑摩托的男子形象。这是因为过去都是马车,车神自然是马车形象,贴在马车上求平安。现在摩托车多了,出事儿的也多了,就干脆画成摩托车。可能过一阵子它的形象又改变了,处于急剧变化的时候,各种改变都是不稳定的。这就是民间文化仍然参与生活的表现。
  还有一部分民间文化,尤其是手工技艺类的民间文化,一定会从原来的生活文化变成传统文化,也就是“纯文化”。原来,皮影是用来表演的、苗族银饰是用来装扮的、年画是春节贴在墙上的,现在不一定了,它们可能被镶在镜框里,挂在城市家庭的会客间里,变成一种文化装饰、文化气息。这时,民间文化的功能就改变了,它登堂入室,变得更高级了。日本的歌舞伎也是这样从生活文化变为传统艺术的。
  有情怀,才有需要
  问:要让传统民间文化参与现今生活,有什么好办法吗?
  答:这主要靠生活自己的选择,由大众创造,但也需要精英帮助设计、整理、挑选、引导。设计界人士就可以帮这个忙。比如,现在人们辟邪的心理很强,因为现在的生活不比以前更安全,车多、人多、电器多。你要是真给大家设计出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门神,不一定要用糨糊贴在门上,也可以摆着,一定受欢迎。
  有一次,央视主持人敬一丹到天津的年货市场来,看到一个剪纸摊儿卖的小福字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她马上猜出这是用在新东西上的。真聪明,这个就是贴在电脑上的。有卖这个的,就说明人在过年的时候有这种需求。过年时,面对黑的电脑屏幕,人们感到不舒服,点染一个小福字,就把年意点染出来了,把心里对年的情怀表达出来了。这个时候,自然就创造出了新的东西,它就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文化。有了情感,就要想办法表达出来,所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有民族文化情怀。
  问:情怀从哪里来呢?
  答:人有情怀才有需求,民间文化才能产生出来,才能被需要。传统节日的淡化主要是因为人们没有节日情怀。没有情怀,拼命宣传吃粽子、挂艾草是没有用的。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情怀?因为我们没有记忆,小时候没有端午节的记忆、七夕的记忆,自然到这个时候就没有这种感情产生。但春节就有,你人在纽约曼哈顿,春节晚上你也会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这情怀到时候会发作的。没有情怀,就传不了文化,文化越来越少,你的精神生活就越来越空虚。保护文化就是为了保护民族的精神生活。所以我们应该做孩子的工作,让孩子过好节日。要加强孩子的乡土教育。
  忧
  城镇化会把10年抢救成果化为乌有
  问:经过近10年的抢救,已经改变了很多民间文化的生存境况,改善了民间艺人的传承条件,也点燃了人们寻根、怀旧的情结,前景应该是乐观的吧。
  答:我最近有点儿焦虑,我发现我们正面临新一轮的冲击,就是农村的城镇化。城镇化会把前10年的抢救成果化为乌有。而且,和10年前不一样,现在新的问题是连根拔,连窝端,让你的文化没有载体了。如果没有载体了,怎么才能把它保护下来?我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今年过年,我去杨柳青看一个做年画的老艺人。一进门就发现他脸色不对,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36个村都要城镇化,全部住进楼房。杨柳青三十六村很有名,本来是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婆领媳做的。如果城镇化了,没有农耕生活了,文化的土壤和空气都不一样了,文化不就涣散了吗。他的儿子本来已经放弃打工跟着他学做年画了,这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民间文化就像雨一样,一丝一丝的,如果每根线都断了,文化也就越来越稀薄了。
  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能“做大做强”
  问:有的地方也表现出对民间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异常高涨的热情,会议、展演、文化节一个接一个,这又如何呢?
  答:地方官员要避免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政绩化。别把非物质文化遗产变成时髦的词儿。有些地方政府官员做事情,不是按照文化的规律做,而是按照政绩诉求和需要做。按文化规律做,是艺人困难了,我得帮助帮助他,但是按照政绩来做就要“做大做强”。真正的文化应该做精、做细、做深。文化是看不见的东西,为了做政绩,要把看不见的东西做得看得见,就只能做大做强。所以才会出现500人一齐在广场上念书、上千人广场上摆茶道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文化不是心灵里的文化,文化应该是润物细无声的。
  官员要注意自己的价值观,官员的价值观特别容易影响社会的价值观。如果官员把自己的政绩看得太重要,别人就会把自己的个人利益看得太重要,人们就会把个人利益放在终极目标上。那么,谁都会轻视精神的、文化的东西。
  一半非遗项目背后没有专家指导
  问:那么,怎样的保护才是科学的保护,怎样的传承才是科学的传承呢?
  答:目前,已公布的国家级非遗项目有1038项,如果把省级非遗名录项目全算上,超过6000项。但一半以上的项目背后没有专家,比如年画,70%以上的产地没有专家,没有专家的保护就不会是科学的保护。错误的保护,会更糟糕。
  我还很忧虑,做文化遗产保护这样的事情是没有报酬的,有多少人愿意投入进来?人类文明在历史上有三个阶段:自发的文明、自觉的文明和文明的自觉。到了第三个阶段,人类的文明才是可靠的。中国历史上,知识界有这种文明自觉,是从抢救敦煌遗产开始的。法国汉学家保罗·伯希和到敦煌17号洞,从王道士那里拿走了一大批东西,并在北京六合饭店(现北京饭店)展览了敦煌经卷。他的炫耀,被中国知识界看到了。当时陈寅恪、王国维、向达等人马上找政府,要求把藏经洞里剩下的东西运到北京;还有一批人,如姜亮夫、刘半农等,跑到法国等地,用个人钱财,在法国图书馆里抄写被别人拿走的经文;还有张大千,跑到莫高窟,把石窟编号、断代,还有很多人……
  现在还有这样的知识分子吗?当民族文化遇到困难的时候,自己能两肋插刀吗?现在真的非常需要年轻学人能够站出来捍卫自己的文化。当然,我们为很多中国民间文化守望者颁发过纪念牌,但是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而且他们已经太老了,需要年轻人来接班啊。
  链接
  冯骥才和他的伙伴们
  上个世纪80年代,冯骥才凭借《神鞭》、《三寸金莲》等脍炙人口的小说走入人们的视野。但他在文学事业的巅峰期,即1990年起,突然重拾旧爱——绘画,很快便声名远播,画作的市场价值不菲。就在其画家身份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时,1996年起,他又几乎淡出文坛和画坛,将文化研究和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当作工作重心。2002年发起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2004年和2007年,他两次大规模卖画为该工程筹款,此外还多次自掏腰包做民间文化的调查,拍图片、出书,零散投入粗算至少有几十万元。
  凭着作家、学者的使命感和名人感召力,冯骥才呼吁全社会行动起来保护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为此,他带头深入近30个省进行田野调查,普查中国民间文化的家底。他也是最先倡议设立国家文化遗产日,提议立法保护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学人。
  10年来,还有很多像冯骥才这样敢为民族民间文化“两肋插刀”的人奔走在田野中。有人把家当卖光,买一条小船漂泊在长江中,20年拍摄长江照片几十万张;有的为了调查草原民居,一个人在草原上一走就是半年,深入内蒙古、新疆、宁夏腹地那些只有牧民才生活的地方了解草原生活;还有的深入苗寨,流着眼泪跪着恳求要卖掉家传绣品的苗族穷苦人,为的就是争取一点时间,回京筹钱。
  可以说,在身体力行、站在第一线的奔走呼号中,民间文化界逐渐形成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清晰思路,也发现了很多问题,他们发出的声音无疑将帮助更多人科学地保护民族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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