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是对当代有启示的人物。前边乌龟爬的路,后边乌龟照着爬。漫漫人生,滚滚红尘,人们对权势、金钱、欲望的追求没有终止,宛如全世界河流奔腾不息……多种肤色、讲各种语言的“西门庆”正在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中,遭遇21世纪的金、瓶、梅……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西门庆一天摆了两场宴会,分别宴请朝廷高官和外国和尚。前一场宴会是西门庆用权找钱,后一场宴会是西门庆纵欲找死。最风光的事和最倒霉的事凑到了一天。
曾到西门府打秋风的蔡状元钦点两淮巡盐御史,跟山东巡按宋御史一起坐船来到东平府,西门庆到船上拜见,请两位御史到西门府做客。蔡御史向宋御史宣传西门庆如何“为人清慎、富而好礼”,宋御史推托一番后,两位御史坐大轿同往西门府,“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世人都说巡按大人也到西门府吃酒了!西门庆的同僚包括理刑正千户都来给他看家护院维持秩序。
西门庆请御史吃什么酒什么菜?小说没细写,“箫韶盈耳,鼓乐喧阗”,“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细写的是西门庆送礼:手下“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御史吃不了兜着走,两桌席连金银器装到大食盒,送礼送得明白,带着清单: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花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
蔡御史早就知道西门庆是干什么的,受之当然；宋御史酸溜溜客气一番:“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徐容图报不忘也。”接着,西门庆把蔡御史单独留宿花园,请妓女“三陪”,蔡御史表示:“贤公盛情盛德……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
西门庆在御史身上花费约千把两银子。两位御史初上任,还没收大宗贿赂,受宠若惊,表示今后报答西门庆。精明如西门庆岂能现成买卖不做?马上给蔡御史布置任务:提前给他批卖盐凭证,仅此一项,白赚三万两；又请蔡御史转求宋巡按放了苗青。此前杀人犯苗青向西门庆行贿一千两,前御史曾公上表弹劾西门庆同时,下令抓苗青。曾公被蔡京撤了职,逮捕苗青的命令仍有效。蔡御史轻描淡写跟宋御史说句苗青“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就把事办成了。
西门庆摆一次宴会,办成两件多有价值的事!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按这样的效率在官场和商场高歌猛进,“四十不惑”,西门庆可能做到大司马,成中国首富。然而,不,他还有另外的兴趣或曰“性趣”。于是有了下一场宴请西域和尚。西门庆活得不耐烦了,开始自寻死路。
蔡御史前脚走,西门庆后脚就在永福寺遇到个西域和尚,一个形骨古怪的独眼龙。西门庆把他请到家里,借外表酷似男性生殖器的外国和尚视角,我们看到西门府令人喷饭的摆设:“那梵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子。堂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椅,两边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
张竹坡在这段描写边一一点评“像甚么?”最后点出:“还像甚么?《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张竹坡艺术感觉细致,用现代文艺理论术语解释,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厅堂的描写,符合“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暴发户西门庆必须安放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安放在荣禧堂,也不能安放在白虎堂。西门府大厅所有陈设无一不跟兽类挂钩:龟、虾、狮子、蜻蜓、螳螂、泥鳅,暗喻西门庆和畜牲同类；西门府所有陈设都很值钱,却摆设互不配套、颜色互不搭配。肥皂色桌子岂能配暗红楠木椅子?非常贵重又相当别扭!大理石屏风从哪儿来?西门庆的解当铺贱价从白皇亲那儿收来的。其他高档物品也应是同样来历,东收一件,西收一件,咋能互相配套?咋会颜色和谐?西门府大厅成了富贵华丽兼滑稽杂凑的一堆。
西门庆对外国和尚的酒肉招待,堪称“西门本色”,可作为开发“金瓶梅菜谱”参考。四碟小菜:头鱼、糟鸭、乌皮鸡、舞鲈公；四碟下饭菜:羊角葱炒核桃肉、黍秸状细切肉、肥羊灌肠、滑鳅；一碗一龙戏二珠汤,碗内两个肉圆子夹一条花肠滚子肉；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再从靶钩头鸡脖酒壶往倒垂莲蓬高脚盅斟进滋阴摔白酒,配上骑马肠、腌腊鹅脖、癞葡萄、红李子,外加一大碗鳝鱼面和菜卷儿。“登时把梵僧吃得楞子眼儿”。
从此西门庆在同性恋和变态性上越走越远,长期放纵要付出代价。“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西门庆跟潘金莲最后“恩爱”镜头,跟武大被杀叠到一起……西门庆终于“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一个封建末期代表性人物走完短暂一生。西门庆一生在权欲、钱欲、淫欲浊流中兴波掀浪,围绕他的女人“金瓶梅”,金碎、瓶破、梅枯——潘金莲被武松杀掉,李瓶儿死于血崩,春梅纵欲而亡。西门庆两个儿子,长子被潘金莲害死,次子长大后出家。西门府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西门庆是对当代有启示的人物。前边乌龟爬的路,后边乌龟照着爬。漫漫人生,滚滚红尘,人们对权势、金钱、欲望的追求没有终止,宛如全世界河流奔腾不息。长江南北,黄河上下,塞纳河畔,哈德逊河两岸,好莱坞影棚内外,多种肤色、讲各种语言的“西门庆”正在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中,遭遇21世纪的金、瓶、梅……（马瑞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