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温饱门槛，如何面对消费欲望？ 关键词
后物欲时代
当前世界面临一个大变化，就是温饱问题大体解决了。
在此之前，温饱不仅是人类，而且是整个生物世界中任何一个物种都没有解决的问题，那时人类总依赖于物质。在此之后，人们发现，物质太多了，过分消耗物质甚至显得滑稽。温饱问题解决之后的这个时代，就称为“后物欲时代”。
■讲堂主人
郑也夫，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从事理论社会学、城市社会学和知识分子、消费主义问题研究。兼任北京市政府交通问题顾问等职。著作包括《代价论》、《信任论》、《走出囚徒困境》、《阅读生物学札记》、《城市社会学》等。2007年最新出版作品《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消费的秘密》及《抵抗通吃》。
依靠物质炫耀？
时代巨变物质炫耀无法持续
炫耀本能是物欲根基
物欲就是想更多地占有、消费，越多越好。即使一辈子都花不完，但还是不能打消你的欲望，还要占有更多，还想消费更多，为什么？炫耀，应该说炫耀这个动机是物欲最主要的根基，而炫耀是一种本能，绝对消除不了。充其量能做的就是炫耀手段的置换，可以用这样的手段炫耀，变成用那样的手段炫耀。过去一直处在匮乏的时代，一是物质对我们生存关系重大，二是物质一直短缺，所以物质一直是炫耀最得力的手段。后来人类跨过温饱的门槛，靠物质炫耀日益显出它的荒诞。
物质炫耀失去长久优势
以前可能三天不见荤腥，现在今天吃了、明天还有，甚至下一顿还有很大的油水，你受用不了，相当数量的人面临减肥问题，身体被吃喝都毁了。炫耀总要保持优势地位，可是靠物质炫耀不能持续，因为今天的生产力水平太高，要复制商品太容易了，你手上有一个新款商品，你觉得这个瞬间可以炫耀，但这个优势你能保持多长时间呢？在发达国家早就有这种意识，巨富绝对不开奔驰、宝马，丢不起这个人，50年前开着挺牛，现在你们都开了我不能再开了，暴发户才开的我怎么能开呢！所以炫耀必将从物质走向其他方面，走向技能、精神领域，因为物质炫耀是不可持续的。
在我国，还有相当数量的人没有跨过温饱门槛。但毕竟有一部分人已经跨过这个门槛了，现在有些行为暴殄天物，炫耀消费毁伤自己要看病，看病还要占床位、浪费资源，造成双重浪费。通过告诫他们适应生活的变化，对他们有利，也可以节约更多的社会资源。他们省下来不白省，这些物质资源在中国这个地面上，总可以被需要的人消费掉。
GDP标志发展？
政府角色是协调劳资关系
生活质量比GDP更重要
政府应该明确，此时此刻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需要调整。我想提醒管理者应该重新认识发展观，我觉得此前政府管理者过于重视GDP了。我们不应该迷信GDP，特别是政府官员，因为他们扮演重要的角色。有这么一个段子，两个商人在乡间散步，走着走着看到一堆狗屎，甲对乙说你把这个吃了，我给你50万美元。乙就吃了、得到50万美元，但双方都很失落，乙觉得太丢面子了，甲也不平衡。俩人接着往前走，他们又看到一堆狗屎，乙说你吃了吧，我给你50万美元，甲因为不平衡，就照做了。这时另一个商人出来了，说刚才创造了100万美元GDP。这就是说GDP里含有大量的泡沫、黑洞。本来吃这么多饭正好，你非多吃一倍，这样增加了GDP，你在医院看病又增加了GDP。前两天一个媒体说西湖边上有个楼很高破坏了景观需要炸掉，这样肯定增加GDP，因为需要支付爆破公司费用，之后还要运输，能增加很多GDP。连贯地看，这次计算GDP时并没有拿A-B，每年国家生产总值里没考虑抹掉此前失误需要花的钱。这个楼爆破花500万，可是它的报废值几个亿，GDP增加500万，还得减几个亿。
虽然我们的GDP一直在增长，但实际有很多黑洞。GDP没有是不行的，但是不要太看重，生活质量比GDP要紧得多。
过于重视生产容易角色错乱
某些持有狭隘僵化发展观的管理者就过于迷信GDP，在这个指标驱动下一条道走到黑。所以过于重视生产，乃至亲自抓生产。其实，走出了计划经济思路以后，按照社会的角色分工，抓生产的人应该是大企业家。生产方面有管理者和被管理方，有资方劳方，政府角色是协调劳资关系。减少一点生产成本，也可以帮我们增加GDP，如果过于生产，就容易角色错乱、向资方靠拢。如果跟资方走的太近了，甚至完全跟资方想的一样，仅仅是怎样提高经济增长、提高利润、提高货币回收，劳工利益恐怕不容易得到保证了。
消费拉动生产？
应促进大部分人的合理消费
消费者之间也需协调矛盾
还有一种观念过于重视消费，一味强调帮助商人拉动消费，这还是角色混乱。在消费领域，政府应协调商家和消费者之间的矛盾冲突，还应协调消费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矛盾。同为消费者，但利益不一定一样。
拿开车来说，要上路光有车不行，没有人修路、管理道路以及路标等等围绕道路的一系列措施，就上不了路或者上路质量打很大折扣。而修路的钱谁掏呢？是纳税人平摊，还是应该怎样呢？我是北京市政府交通问题顾问，根据两年前的数字北京每年在市内道路修建（不算地铁）上花98亿，有车人每年交养路费1320元，我说这钱太少了。每年98亿由上路的人掏，上路多的多掏，上路少的少掏。有两种计算方式：一种就是这98亿基本上都由轿车族掏，因为如果没有这么多轿车道路就不需要增添，养路费也很少；第二种，大家公平掏，开车族和坐公共汽车的人、步行的人、骑自行车的人占道路有效面积是什么样的比值，我推算出来，有车人大概占无轿车人面积的5、6、8倍，按比例来分摊98亿，根据这样计算有车人该交的费用也远远不止现在那么多。政府应协调这种矛盾，而不是拿一部分消费者利益照顾另一部分消费者。
再说长假的问题。长假能直接造成货币回笼的原因是旅游，但长假拉动了多少人长途旅游？根据有关方面计算，长假期间住店的人在3000万以下，3000万占13亿人口的2.3%，减去不能旅游的老人和小孩，3000万占能够旅游的7亿人的4.3%，为了这4.3%要让这么多人休假，其中还包括本来就有寒暑假的老师学生。而结果只是造成了非常低质量的旅游，哪都爆满，甚至造成不旅游的人也没法得到正常的休息节奏。
促进消费不能只盯着少数人
“消费拉动就业”，这个是冠冕堂皇的口号。不断开发一些优质商品，诱惑消费，充其量就2亿人有那种消费能力，可以出国旅游、扩大房子。但我觉得一个13亿人的大国通过少于2亿人的消费拉动生产和就业是荒诞的，路会越走越窄。促进消费拉动生产，眼睛不能盯着2亿人，应该盯着大部分公民，促进大部分人更合理地消费，而不是荒诞地过度消费。但是，现在收入差距太大了，以至于商家、管理者、政府官员不可能把开发消费的眼睛放在低收入者身上。实际上真的要开发合理消费，必须盯着这些人才行。而这条路要走得通的话首先要改变贫富差别过大的状况，要造就出拥有大批人群消费的多种商品和服务。
现场问答
问：您刚才谈到政府在发展过程当中应该有的认识，那么政府应该怎么做？
郑也夫：有些事情政府能做，有些事情政府不能做。有一部分得靠该事物本身的发育，比如信任是从一个民族漫长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里慢慢发展出来的，如果不受大的干扰一定会发育出来。同样，在计划经济时代，在启动的时候政府应该有作为，改变政策，从计划经济进入到市场经济，进入以后政府就应该逐渐地拉开距离。当然它还要维持协调的作用，比如协调厂商、劳资的关系。但市场经济本身有自己的运转能力，政府不要做太多的事情，做太多事情会适得其反。
问：小资、白领、中产，将来在社会发展中能够起什么作用？
郑也夫：中产其实应该为社会的规范、社会生活的风格打下极重的烙印。在有些社会里中产的数量呈枣核型膨胀，有钱的人是少数的，下面是少数，中间这部分是非常之大的，他们发挥更大的作用，对于社会的安定、有序、文明、礼貌方面都是有好处的。权势者因为执掌着权柄，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容易发生广义腐败，这种观念不能作用于社会多数人。底层的生活习惯、价值观作用于社会也不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上层人被权力诱惑，底层人被没有解决温饱所驱使，或者因为卑贱产生反叛。所以，社会多数人应该坚守中产的观念，遵纪守法、规范，以此来自控。好多发达社会乃至中国比较稳定的历史阶段都是这么做的，把中产的价值观推而广之。中国因为长期没有中产存在，出现一个真空，非常不理想，现在中产刚刚发育出来，目前他们在社会上扮演不了很重要的社会角色，他们如果想影响全社会，还需要很长时间。当然，他们的短板就是容易变得特别自恋、循规蹈矩、眼光短浅、缺少雄心壮志。不过，社会上不需要这么多人都有雄心壮志，社会上多一些胆小怕事的人也很好，容易安定，从审美意义上讲优秀愤青是看不上这样一种人的风格的。
问：目前中国已经进入后物欲时代了吗？
郑也夫：我不认为中国有一个比较大的区域进入后物欲时代了，现在就是物欲时代。但社会中的一些变化、生长出来的因素将结束这个时代。中国有一个特殊的问题，中国太大了。一方面，中国又出现了一些很荒唐的高消费现象，超出了自己的生理界限，损坏了自己的身体，这些大家都见到了不少。另一方面，中国还有大面积温饱尚待解决的地方。我的书之所以讲“后物欲时代”，是从趋势上看现在这些问题的解决不会太远了。炫耀本身是本能，谁也扼杀不了，但靠物质炫耀以后就不得利了，因为如今生产力往前迈进太快了，复制能力太快了，没有东西不能复制的，没有东西不能仿真的，久而久之用物质炫耀很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