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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梁涛】思孟学派:义理与考证之间(3)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儒家中国  作者:Jina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宋:现在有学者提出要走出“传统的”用较晚近的书籍成书规律来判断先秦古书的辨伪方法,在古书考辨上,应把出土文献所揭示出的古书成书过程中的诸多早期特征考虑在内。因为从出土文献可以看出古书成书的真实细节,就郭店简而言,您认为对其研究对古书成书情况有何作用?
 
梁:我认为作用很大!李学勤、李零等先生都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也拜读过。从出土文献来看,印刷术出现之前和之后,书籍的概念完全不一样。印刷术出现之后,书是批量生产的;而这之前,书更类似我们今天的课堂笔记,是个人的记录和传抄,甚至还有一个口耳相传的阶段。传统的辨伪方法,是根据书中的个别语言现象,对文本做所谓的实证、科学的分析,这样就容易产生一些偏差,把文献在传抄中发生的一些变化当做是文献本身所具有的,再根据这种变化来否定文献本身的可靠性。举个例子,比如说学术界关于《论语》的成书有过一个看法,认为前十篇是可靠的,后十篇是不可靠的,后五篇尤其不可靠,好像是崔述提出来的,主要根据是孔子的“称谓体例”。崔述发现,在《论语》前十篇,孔子在与弟子对话时,一般称“子曰”;与诸侯、国君对话,则称“孔子曰”,表示对君主的尊敬。而在后十篇里,这个体例乱了,如《阳货》篇子张问仁,《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于孔子”,与《论语》其他篇不同。而与国君对话时,也有称“子曰”的情况。根据这个标准,崔述论证《论语》后十篇,尤其是后五篇是不可靠的,这几乎成为定论。因为他的方法很“科学”,顾颉刚就十分推崇这种“科学”的方法。但书本的材料和我们一般认识的物理对象是不一样的,后来定县竹简《论语》出土,我们对照着一看,传世本《论语》后十篇中不符合体例的地方,竹简本却都是符合体例的。这说明要么这个体例不严格,要么即使有这么一个体例,但在传抄中也会发生变化。所以仅仅根据文本中的只言片语、个别现象,来对其年代、真伪进行判定的话,风险很大,一定要谨慎。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上博简《内礼》篇,与《大戴礼记》中保留的《曾子立孝》、《曾子事父母》内容基本是一致的。但将两者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今本《曾子立孝》的很多文句被删掉了。为什么会删掉呢?因为三纲的观念确立以后,人们不再主张相对的伦理关系。《内礼》讲的是相对的伦理关系,君对臣应该怎样,臣对君应该怎样;父对子应该怎样,子对父应该怎样。而《曾子立孝》只讲臣对君应该怎样,子对父应该怎样,不讲君、父的那一面了。《内礼》显然是文本的原始面貌,《曾子立孝》则是被改动后的情况。
 
宋:我还对一个问题非常感兴趣,就是“子曰”的问题。您在书中用了较多笔墨探讨“子曰”问题,对于“子曰”是否就是“孔子曰”一直存有异议。有些学者如郭沂先生认为先秦古籍中大量的“子曰”都是可靠的。对此,您提出了较为谨慎的观点,主张学者应多关注“子曰”的个案研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以点概全,尽量公允地探讨此问题,并提出“子曰”有“实录”和“儒学的内在诠释”之别。那么,我想请教梁老师,我们要拿什么样的标准去区分两者,找出真正的“子曰”呢?
 
梁:我觉得这类似于文物鉴定。例如一件字画或瓷器,专家看一看就会告诉你它是什么朝代的。这里有没有标准?当然有,比如纸张的质地,胎质的厚薄等等;但鉴定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一种经验的积累,有感觉的成分在里面。“子曰”的问题也是这种情况。首先,比较可靠的“子曰”应该是《论语》中的记载,这是大家比较认可的,是判定其他“子曰”的一个标准。如果有些“子曰”与之差别太大,有明显冲突的话,那就可疑了。有些“子曰”,《论语》中虽然没有类似的表述,但思想上差别不大,这是可以接受的。一般我是采取这种方法。我研究《缁衣》、《表记》、《坊记》时,把其中的“子曰”和《论语》作一个比较,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现象。比如,《论语》有“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缁衣》也有一段“子曰”,前面与《论语》这段文字基本相同,后面却笔锋一转,提出“是以民有恶德,而遂绝其世也”。认为该用刑还是要用的。《坊记》中有一段“子曰”甚至引用到“《论语》曰”。这些显然应该是后人的发展。如果对文本做分析的话,可以发现很多这样的现象,这些“子曰”不好说都是孔子的话,可能是出自孔门后学之口,我将其称为“内在诠释”。如果说它们是在儒家脉络对孔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这我是可以接受的;但不好把它们都简单归到孔子的言论中去,除非你说的是宽泛意义上的“孔子”,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冯友兰先生将曾撰文指出:“中国现在之史学界有三种趋势,即信古、疑古及释古。”后来的学者对这三种趋势颇有争议,李学勤先生认为冯氏不是单纯地以此指史学发展的三个阶段。此外,廖名春先生和郭沂先生等也谈了自己的看法,对此您也有自己的见解。这里能具体谈一下您的理解吗?
 
梁:李先生提出“走出疑古时代”,引起了很多争议,甚至发展为论战。对这个问题我有过一些思考。据我所知,李先生的那篇文字是源自他的一个报告,是别人帮他取了这么个题目。这个题目或者提法好不好呢?我认为顾颉刚的疑古、辨伪方法是需要“走出”的,但怀疑精神却无法“走出”。我们得承认,前些年学术界是出现了矫枉过正的现象,顾颉刚是矫枉过正,过分走向了“疑”,但近些年大家好像对什么都不疑了,什么都相信。确实有这样一个倾向,甚至连释古这个概念都遭到质疑,廖名春、郭沂等都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虽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观点是不一样的。我主张该疑则疑,该信则信,还是要有怀疑精神。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的观点存在分歧。郭沂认为先秦典籍中的“子曰”都是可靠的,而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孔丛子》中有一段材料,是“孟轲”与子思的对话,我认为这些材料是不可靠的,因为两个人不生活在一个时代。郭沂则认为有两个孟子,此孟轲非彼孟轲,一定要把这段材料解释合理。这就代表两种不同的方法。郭沂代表了“信”,我代表了“疑”。其实你把这段材料解释通了,《孔丛子》中还是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就是由疑古走向了信古。对此我是一直保持警惕的。
 
对于释古这个概念,我们的看法也不一样,廖名春认为应该讲“证古”,就是用出土文献考证古史;郭沂则说应该是“正古”,有两层意思:一是古史是基本正确的,二是古史是需要修正的。我觉得这些说法都不能成立,还是应该讲释古。这是因为古史中既有客观性比较强的部分,也有主观性比较强的部分。像时间、地点,比如这本书是什么时间写的、作者是谁等,这是客观性比较强的;但对一个人的评价是好是坏,其行为的动机是什么,这些则属于主观性比较强的。出土文献主要解决的还是客观性比较强的问题,如帮助我们解决古书成书年代、作者等问题。但整个大的历史是非常复杂的,每一代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书写历史。他可能选择了某些材料,舍弃了另一些材料。对同一个事件,张三是从一个角度做出解释,李四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做出解释,这些都不能仅仅靠新出土材料来解决。历史上的有些问题要一代代地不断地探讨、争论下去,每一代的讨论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问题意识和价值关怀,这些问题是没有最终答案的,所以还是需要释古。
 
宋:李学勤先生曾经谈到过关于儒学热的问题,他说,热总是要比冷好一点。那么您又是如何看待今天的儒学热及昨天的冷?有一次开会谈到孔子、儒学,有一位学生干脆来了一句:应该把它们从中国人的脑海中剔除!听后我感到一愣,想解释些什么,却又在忧思中选择了沉默。在国学热背景下,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又应当怎样理解?
 
梁:这是长期延续下来的一种对待儒学、对待传统文化非常严重的误解。这种观点在学术界尤其是研究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学者中可能不多见,但在社会上还很有市场。上个月我在北大参加杜维明先生主持的一个研讨会,有一位研究科技哲学的学者突然说,不要谈什么弘扬儒学,首先应该把儒学从中国人的思想中铲除掉。和你说的情况完全一样。我问为什么?他说现实中有这么多阴暗面,像腐败,不公正,包二奶等等,这不都是儒学造成的嘛!要铲除社会的阴暗面,就要首先铲除儒学。这种简单、可笑的看法是从哪里来的?我认为是从“文革”来的,是“文革”思维的延续。“文革”讲培养无产阶级新人,而无产阶级新人必须与封建主义思想、资产阶级思想彻底决裂。80年代这种思维方式又有一种新的表现,当时是讲现代化,而现代化就必须彻底反传统。90年代学术界有一个转变,不再把传统与现代简单对立起来,而是认为二者既有一种张力,也有一种联系,不仅可以站在现代的立场批导传统,也可以站在传统的立场批导现代。这是学术界尤其是中国哲学、思想史界的一个普遍认识。但是在学术界之外,很多人还停留在“文革”、80年代的认识水平上。他们往往把现实中的问题归到传统,归到儒学、归到孔孟,认为要改造现实,就必须反传统,批判儒学。不仅社会上有这种认识,学者中也有。前段时间,刘泽华先生写了一篇质疑国学的文章,刘先生有两个基本观点,一是将传统文化定位为王权主义;二是认为“文革”是传统、儒学的复活,是封建专制主义的复辟。那么,“文革”与传统、儒学有没有关系呢?当然有。但是能不能说传统、儒学必然导致“文革”呢?当然不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国历史上就是一直在发生“文革”,“文革”不是十年,而是两千年。刘泽华先生本人肯定也不会这样认为。既然传统、儒学并不必然导向“文革”,那就说明传统、儒学中还有很多制约“文革”发生的内容。这就是传统中优秀的部分、积极的部分。传统、儒学不仅仅是专制主义。对于现实中的问题也可以这样去思考,现实之所以出现这么多阴暗面,也是因为传统中优秀、积极的内容被破坏了。如果传统中优秀的部分还在,现实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另外一种结论:要改变现状,就必须弘扬传统,弘扬儒学。弘扬自然是弘扬传统、儒学中的积极、优秀内容,但目的则是发展出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思想体系,包括儒学体系。
 
(原载:《现代哲学》201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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