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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极地:古典诗原野上最后的牧人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Jina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今年是青海乡土诗人张荫西先生诞辰100周年。青海人民出版社重新编辑出版了《荫西诗选》。这部诗集收录了作者长达70年的创作生涯中的绝大部分作品。张荫西先生学养深厚,熟读经史子集等国学经典,对古典诗词更是情有独钟。他以自己生根发芽于黄土、朝夕亲炙于生活的一枝生花妙笔,为读者留下了一篇篇诗情浓郁、清新自然、不加藻饰的精美之作。为此,“江河源”副刊特辟两期专版,刊发我省作家王文泸、马海轶、马钧的评介文章,以表达我们对已经驾鹤西归的张荫西先生永久的怀念,同时为读者提供对《荫西诗选》的某些见仁见智的解读和审视向度。 
  今年是青海乡土诗人张荫西诞辰100周年。青海人民出版社慧眼独具,重新编辑出版了这本《荫西诗选》。在我看来,这本诗集的问世,乃是对将有流失之虞的地方文化遗产的郑重展示,是对一种正在西部地平线上消逝的文化余晖的深情回顾;也是青海最后的古典诗歌曲终之后悠长的回声。我因此而深信, 这看似寻常的一次剞劂,会被未来的岁月衬映出不寻常的意义。   
  是一种历史性的焦虑感迫使我不计绠短汲深,自愿为这本诗集作序。坦率地说,固知才非毛遂,实则四顾红尘,无可托付之人!  
  斯人故去曾几何时,在贵德年纪稍轻的人们中,知其人者已属寥寥。悲矣夫!  
  在一个生活动机日趋实利化、精神活动日趋浅俗化的时代里,曲高和寡的作品及创造者势必为社会大众所忽略,这本来是必然的和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张荫西这个人却不该这么快就被淡忘。因为,他的艺术成就不但在贵德的文化发展史上独一无二,即在青海籍的历代诗人中亦罕有其俦。  
  余生也晚,对荫西先生的“发现”是在上世纪80年代。其时诗人已届垂暮之年,虽说诗稿盈箧,但由于格律诗这种形式普通读者不易鉴赏,作品的题材和价值观念又与社会主流意识有着隔膜,因而从来没有引起过社会的注意。直至1985年,省人民出版社小心谨慎地选编他的部分作品,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32开的《荫西诗选》,他才为世人所认识。在此之前的半个多世纪中,本乡本土的人们仅仅知道他是个医生。  
  但恰恰由于上述原因,在一切时髦的、花哨的、趋赶潮流的所谓艺术朝兴夕衰,转瞬即逝的岁月更迭中,他的作品不仅没有褪色,反而如陈酿旧醅,久而不减其醇。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现象。  
  虽然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然都说黄河岸边山焕水媚,但产生张荫西这样的诗人,非因水土而因历史。众所周知,青海的汉族人祖籍在中原内地,其中以南京后裔居多。经过千百年的辗转流徙,逐渐在这片既算不上肥沃也算不上贫瘠的黄土地扎下了根。依赖着青稞、洋芋、油菜和小麦所提供的物质基础,他们渐渐抚平了背井离乡的伤痛。故土何处?根脉哪里?这个问题不再是月圆之夜让人们遐思万里,怆然涕下的缘由。但有一点很明确:即在色彩绚烂的异族文化的包围中,他们依然恪守着从内地带来的生活传统,恪守着“诗书继世,耕读传家”处世观念,保持着对“国学”的挚爱,不仅“穷并快乐着”,而且“穷并斯文着”。许多胼手胝足的劳动者,居然也像亲近素所稔熟的知音一样亲近着李白、杜甫、苏东坡;居然也能用握惯了铁锨把子的手写出一些不甚押韵合辙的诗句。他们以这样的生存方式强化着对精神母体的依赖,宣示着自己的心灵归属。这是青海农业社会中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电视和麻将统治了农村人的精神空间之前。对此,我曾在几年前写的一篇纪实散文《文明边缘地带》中做过初步探讨。 
  青海历来不是人文荟萃之地。且不说历史上的贵德,是“诸羌环居,民不读书”的地方(见《西宁府新志》)。即使在近代,它也不具备孕育大文人所必须的丰沛文化滋养。何况张荫西出身寒微,而非书香门第。据此可以认为,张荫西之所以成为张荫西,除了天赋,乃是由于他对传统文化如同血缘亲情一般的本能依恋,以及后天葆有的皈依宗教一样的虔诚情怀。从另一个角度看,张荫西等人的创作生涯也标志着中国传统诗歌的传播所能抵达的西部极地。这是文学意义上的极地,它远离华夏文化中心,收束于黄土高原尽头、青藏高原脚下。而在日月山以西的辽阔地域,传统诗歌则如天外之音,瀚海茫茫无觅处。 
  张荫西的特殊在于,他既不等同于上述那些只有在心血来潮时信手涂鸦,不求工而求乐的劳动者,他也不同于那些在年头节暇与同僚或朋友唱和酬答,应景遣兴的官绅士子。他是一位虔诚而坚韧的追求者。从龆齿之年学习咏哦,到1988年83岁逝世,他的创作活动贯穿了一生,几乎没有中断过。写诗不仅成为他精神生活中不可暂缺的一部分,并且渐渐也成为他化解人生苦难的一剂良药。他用诗的形式记录了一个普通的乡土文化人被时代的潮起潮落摇曳颠簸的心路历程。   
  张荫西生于20世纪曙色初露的年代。其时作为历代学子修业基础的“国学”即将面临白话文运动的猛烈扫荡。正值求知年龄的张荫西有幸在山雨欲来之前系统地熟读了经史子集等国学经典。1983年,笔者在初识并采访荫西先生时了解到,他是在记忆力最佳的20岁以前就已经把该读的古书都读了。一个“都”字,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其实已经预示了未来的果实。今天,白话文运动的功过尚待历史评说,但只要我们稍稍留意一下那些曾倾力推动白话文运动的大师巨匠们自身的成长经历,却发现他们之所以成为大师巨匠,恰恰是由于得益于传统经典的喂养,而不是白话文(这多像是历史的一个玩笑)。同样,我们也不难从张荫西身上感受到对于一切好于此道的人来说传统文学的根基何其重要。这一点,不仅从他作品中所涉及的文史知识的广博程度可知,从他举重若轻地用诗的形式“状难写之景、表难达之意”可知,也从他随心所欲地操控古奥的方块字可知。   
  命运没有赐给荫西先生游历名山大川的机遇和施展才华的广阔舞台。他几乎终生都在那块四山环抱的河谷盆地中生活。为衣食忧,为儿女忧,为行路难忧。这使他的作品字里行间始终都弥漫着一种淡远的悲凉和惆怅。只有在描述“梨英炫缟,桃浪泛红”的家乡美景和沉浸在“柴门忽听人来访,一阵笑声喜女归”的欢娱中时,作品的基调这才顿然显出些亮色。  
  儒家所倡导的中庸、内敛的处世观念在荫西先生的作品中有着全面的浸透。无论是感时、述怀、咏物、观史的题材,都能让读者感觉到他对世事变迁、万物兴替所持的保留性态度和悲剧性理解,而且情绪往往是克制的。即使是对生活中的假恶丑,也少有金刚怒目式的激愤。他只是以阅尽沧桑的睿智,含蓄地表示着对一切激进的、表面的、轰轰烈烈的和大红大紫的事物的怀疑和否定。这正是儒家艺术观中“怨而不怒”这一风格的表现(在特殊的年代里,则出于对遍布神州的文字狱的顾忌)。  
  温良恭俭让,这是儒家处世理念中最具亲和力、最有“群众基础”和实践空间的行为准则,也是荫西先生信守毕生、用以调整人我关系的阀门。与此相对应的,便是他的诗作中宁静、平和、温馨、质朴的审美视角。在创作中,思想倾向被他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艺术倾向。概凡写到家居、亲情、邻里、岁俗、农事等题材时,目光里便流露出无限深情,笔触变得细腻活泼。逸兴遄飞,意趣盎然。即使是在写一生中最受委屈的岁月———十年浩劫中举家迁往偏僻山区苦熬待罪之年———诉诸文字,也不完全是牢骚和愤懑。他善于把这样的情绪揉进日常生活的娓娓描述中,转化为一种秋野寒林般的风霜感和韵味悠长的凄凉美。这一部分作品恰恰成为荫西先生全部作品中最具艺术品位和感染力的佳构。 
  也许,连诗人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十年的放逐生活,是命运对他的艺术追求的曲意成全。在他之前,命运也曾以这样的恶作剧方式成全过不少古代和现代的诗人作家。  
  荫西先生长于描摹自然景物的特征和人物的情态声貌。准确、自然、传神。如“僵柳依然缩冻骨,流莺不见话疏枝”———写湟水河畔春已暮而草未发的景象;“瘴气连云天宇窄,溪声带雨草木寒”———写周屯山区的荒僻;“老妻切嘱防行步,少女惊呼看出芽”———写蔬菜下种之后的期盼…… 
  格律和声韵,对于写旧体诗的人犹如双刃剑:它既是法则和限制;又是展现语言魅力的魔方。今人写旧体诗,且不论立意高低,手法巧拙,遣词造句多失之于雕琢,涩滞,拗口。即或命意不错,亦难朗朗上口。张荫西自幼在其塾师、晚清秀才宁赞臣的指导下赋诗填词,对于格律的运用早已游刃有余,在他的诗作中,绝少有诘屈聱牙的用词和词不达意的表述,(这是多少半吊子诗人难以克服的毛病!)他的诗始终追求一种晓畅,自然,不留斧凿痕迹的朴实风格,如“谈能损气言常少,食纵维身也怕多”;“每想白云深处去,白云亦自在人间”;“稚子耕读两俱误,老妻妆奁尽成空”;看似信口道来,未加琢磨,却又暗合平仄,中规中矩。在这里,已经感觉不到法则和限制的樊篱。这使人又一次想起歌德的名言:“只有法则才能给人以自由,只有限制才能显出高手。”   
  作为深谙律诗妙谛的老诗人,荫西先生的创作在摒弃浮华,锤炼质朴的同时,致力于意境的开掘和营造。有些诗句达到了高度的凝练,呈现出空灵飘逸的艺术境界。像“有水都明镜,无禽不翠毛”“一天明月凉似水,半世襟怀淡若仙”这样的诗句,假如把它们与唐人的作品混置一处,请诗坛耆宿们来辨认,我相信,怕是会难坏不少人的。在我读到的青海人写的旧体诗中,迄未发现有人达到这样的层次。  
  遗憾的是,儒家思想赋予他的过于谦谨内敛的精神品格,在一定程度上约束了诗人的艺术翅膀,使他未能充分张扬自己的艺术个性。更由于以自娱为出发点的创作动机,局限了他的目光,使这位实力雄厚的乡土诗人有意无意地放弃了向更高目标求索的努力。否则,以他的才华,完全有可能创造出更大的辉煌。  
  但荫西先生的价值主要不在这里。毕竟,格律诗在历史上造就的辉煌是后人永远无法企及的。连鲁迅先生也不无偏激地说:“我以为,诗到了唐代,就大可不必再写了。”荫西先生的主要贡献在于,在由于经济文化落后而素为内地人所鄙睨的青海高原,他延长了古典诗歌的生存时间,扩展了它的影响空间,再现了它的审美价值。自从格律诗连同它代表的汉语文字技巧走向衰落之后,今天的人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典雅文体的缺失在现代生活中造成的尴尬?且看,在一切不能不用典雅的文言来装点的载体(譬如碑记、楹联、匾额、铭文、谱序、艺术品的题款等等)期待着能够经得起审美考验的的文字时,今天的文化人们又是怎样地捉襟见肘,穷于应对!(包括那些好以作家诗人自诩的人。更不必说某些喜欢附庸风雅、轻率命笔的官员。)今天,每当我在省内各地名胜看到半文半白、似通非通、不雅不俗的文句,我就会想起荫西先生。想起他为贵德留下的那些题咏。想起这些题咏对这个县城的文化品位所产生的提升作用和所赋予的社会心理优势。  
  张荫西的出现,为青海的地方文化史增添了可圈可点的一页;而他的逝去,也意味着色彩斑斓的地域文化宝库中一个品类已成绝响。这本诗集的出版就是余音袅袅的古老歌谣绕梁三日之后一个彻底的句号。至少在贵德是如此。试问:在那一方素有高原小江南之誉的河谷盆地,今后还会有人像江南才子一样在风窗雨夕以心源为炉,笔端为炭,烹文煮字,锻声炼韵吗?不会了。在这个只要手里有银子,出一本精装书易如反掌的商品时代,在贵德乃至在青海的土地上,还能产生一本这样的古典诗集吗?不会了,永远。
    作者:王文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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