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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阳羡书生》:古典文学的现代性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Jina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鹅幻汇编》,现存最早的魔术书,清末唐再丰著,又称《戏法图说》或《中外(西)戏法图说》,“鹅幻”一词即典出《阳羡书生》   




《杂譬喻经译注》封面。该书内容简介:现存汉译佛典中直接以“譬喻”命名的经典有五部:三部名《杂譬喻经》,实为同名异本;另外两部是《旧杂譬喻经》和《百喻经》(又称《百句譬喻经》《百句譬喻集经》)。本书是另外四部《譬喻经》的现代语译本                     
 
  
    ◆邵毅平
    
    现代人往往抱有一种常见的误解,那就是古典文学离我们很遥远。这种误解确实情有可原,因为古典文学上包裹了层层叠叠的迷彩外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识。尤其是古典文学中常用的典故,对于当时人来说可能是流行的常识,但事过境迁之后,就成了后来人难以逾越的障碍。
    
    但是,透过那些典故的迷彩外衣,我们仍可以看到古典文学的人性意蕴。正是这种人性意蕴,让现代人能够与之发生共鸣,使古典文学仍然具有现代性。
    
故事
    
    这是出现于南朝梁代的一篇文言小说《阳羡书生》,作者吴均,该小说收入其小说集《续齐谐记》(《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该小说出现的背景是佛教在中国广泛传播,佛经故事刺激了中国文人的想象力,使中国小说开始在“志怪”的名义下,从历来承担叙事功能的史书中独立出来,并在唐代以此虚构技巧转而“志人”,在“传奇”的名义下使小说成为独立的文体。《阳羡书生》就是在这过程中冒出的一朵浪花,其中有着佛经故事的浓重投影(《旧杂譬喻经》里即有梵志作术吐壶与女子故事)。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
    
    书生进了小小的笼子,可这笼子也不变大,书生也不变小,这个比例似乎很难想象。可以想见,这种描写对当时的读者来说,是多么的新鲜、刺激,挑战着他们的想象力。即使受过科幻文艺熏陶的现代人,恐怕也会对这种描写感到吃惊。“鹅幻”后来甚至成为中国戏法(魔术)的代名词。从“都不觉重”来看,这书生没有重量,在古代的志怪小说中,这意味着他可能是鬼,不过小说并没有言明,这增添了故事的神秘色彩。
    
    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饰馔,珍馐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
    
    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
    
    口吐宝贝,这已经像是变戏法了,而口吐活人,这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又,古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已经称为“妇人”了,而现在三十多岁的妇人却还在自称“女孩子”。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
    
    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邪?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
    
    故事越出越奇,越来越诡异,不仅可以吞吐活人,而且还能连环吞吐:男一吐出女一,女一吐出男二,男二吐出女二……男二吞入女二,女一吞入男二,男一吞入女一……这似乎是一个连环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吞吐下去。现在流行的“穿越”小说,会有如此奇异的想象力吗?书生一觉睡得太久,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起来问许彦是否“悒悒”,怎么会“悒悒”呢,中间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情!看起来许彦只是一个旁观者,好像只会说一个“善”字(整个故事中他一共只说了四个“善”字),其实作者正是通过旁观者的眼光,观察和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却无意于对人物言行作任何道德评判。
    
    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大元”即“太元”,是东晋孝武帝的年号,从373年至396年;“永平三年”是60年。故事发生的年代,离开盘制作的年代,已经有三百多年了。故事是“当代”故事,其传承脉络很清楚:书生→许彦→张散→作者吴均,把线索串起来的就是这个盘,以及记载其制作年代的盘铭。这是浮舟上的刻痕,虚构中的证物,古代小说里常用的道具。
    
    这个故事结构简单,所用文言也浅显,只要受过基本的文言文训练,读起来应该都不觉得费力。那么,这个发生在(或不如说出现于)一千六七百年前的故事,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冲刷,还能触动我们的心灵吗?还能给我们以启示吗?
    
诠释
    
    在复旦的“中国文学传统”课上,当我给同学们讲这个故事时,反响热烈。我问大家,它为什么要用这种结构呢?为什么写得如此诡异呢?尤其是,其中二男二女的年龄都不一样,作者如此安排是否别有深意呢?同学们发言踊跃,意见可谓五花八门,下面姑举一二。
    
    甲:我认为这是为了让文章比较曲折,用不同点来给读者增加记忆……就有点像俄罗斯套娃,大的里面套一个小的,里面还有更小的,这样就有层次感,使文章错落有致……
    
    乙:我觉得这反映了不同年龄阶段,人的不同的心理。比如说男一是十七八岁,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也就是高中生,对爱情比较专一,头脑很简单,就认准了一个对象,不会想到对方会欺骗自己。接着是女一,十五六岁,是初中生。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的心理特点,主要就是:花痴。(全场爆笑)所以希望找一个比较老成的男性,但也没有想到对方并不喜欢自己。男二是研究生,二十三四岁,接触世界多,心理也更加成熟,可能喜欢找一个略小一点,但是比较成熟的女生,这就是女二,二十岁的本科生……(全场笑翻)
    
    丙:我觉得作者这篇文章想表达的是一种人与物的区别的观念,这里谁吐出谁象征着占有关系。物品是可以随便被占有的,比如说前面吐出的铜盆子是可以随便地任由他掌控。但是人就不同了,人是很复杂的,虽然可以表面上占有他,但是很难确保他不背叛你……
    
    丁:我认为这些年龄包含着时空错乱的观念。可以看到,最后的那个盆子是很久以前的了,可见时空确实很凌乱,因此年龄的错乱也就不足为奇了……
    
    戊:我觉得可能是随着年龄的不同,受欺骗的程度也不一样。男一和女一的年龄较小,所以受蒙骗的程度更深。男二和女二年龄大些,所以没有受到蒙骗。这应该是和年龄有关的……男一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其中玄机的人……他也是最幸福的一个,被蒙骗最深的人也是最幸福的……
    
    己:就关注女一的话,她以为自己骗过了男一,却不知道自己也被欺骗了。这就有些像前脚打狼,后脚又来虎……
    
    庚:这很像佛教。你以为你所依靠的东西都是靠得住的,但是到头来,他们其实都是靠不住的。所以身外之物、身边之人都是不可靠的。这就像佛学的哲理一样……
    
    辛:我认为这其实是作者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比如说现在的作者就是这个许彦,他通过第三人称视角来观察自己的一生……男一就是他较小的时候,喜欢活泼的小女孩,以为对方会对自己专一,结果却发现错了,对方喜欢年龄更大的男人……当他到了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也变得三心二意,会去骗骗小女生……
    
    下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意犹未尽,显而易见,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大家还想讨论下去。但即使讨论下去,也不可能达成共识,更不会有“标准答案”。在后来于同济举行的讲座上,同学们同样见解各异,争论不休。
    
启示
    
    当一篇古典文学作品可以被现代人兴趣盎然地阅读时,可以被现代人喋喋不休地讨论时,可以被现代人无穷无尽地诠释时,它就是有生命的,它就是活色生香的,它就是属于当下的。它离我们并不遥远,依然触动着我们的心灵,给我们以新鲜的刺激,让我们体认文学的力量。它直指人心深处,揭示人性的隐秘。
    
    而没有“标准答案”,则正是文学的本质。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不同于任何其他学问的地方,正在于每个读者可以有每个读者的理解。一花一世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文学针对个人,呼应着人的独一无二性。因此,只要人类尚未灭绝,文学就不会死亡。
    
    在文学的这种本质方面,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人性的本质古今并无不同。这是古典文学仍具有现代性的原因,也是现代人仍需要古典文学的理由。

作者:邵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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