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的话剧，兑成三十多小时的电视剧，能够做到故事合情合理，演技入木三分，已经非常不易。但要传达出原著精神，可能需要对原著，尤其是写作背景，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老舍曾经说，他希望写一部 “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这一点，现在并未完全做到。
●主持人：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 宾： 孙洁 （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
刘海波 （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副教授）
龚丹韵：电视剧《茶馆》刚刚放完，好评已经很多，甚至被称为“最忠于原著的改编范本”。您作为老舍的研究专家，对此剧怎么看？
孙洁：就是正常发挥，没有到特别精彩的地步。可能是其他的名著改编都有点雷，近阶段优秀电视剧又不多，好多年没有反映市井俚俗的片子了，所以《茶馆》让人眼前一亮。类似的叙事，早十年的原创剧《大宅门》要出色多了，更不用说上世纪80年代的老舍改编剧《四世同堂》。
龚丹韵：您觉得电视剧忠实反映原作精髓了吗？
孙洁：《茶馆》不好拍。它是话剧引入中国以来，本土化做得最好的一部，融合了大量戏曲和曲艺的元素，却浑然天成。很多《茶馆》迷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台词，他们对《茶馆》的情感，已上升为一种文化留恋和文化追怀。叶广芩编剧算是江湖高手了，电视剧的前半部分编得丝丝入扣。演员几乎都是实力派的“老戏骨”，演得十分到位，所以新《茶馆》可以说是名著改编剧中的不凡之作。
但是，老舍曾经说，他希望写一部“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这一点，现在并未完全做到。
龚丹韵：话剧改编成电视剧，或许有一些先天的困难？
孙洁：人艺舞台剧和老舍原著，都运用了夸张手法，造型夸张、台词夸张，而电视剧势必收敛，现在走的是温情缠绵路线。首先是人物形象：王利发少了商人的市侩气和小心眼儿，常四爷一股知识分子派头，连庞太监也充满“父爱”。其次，故事不得不延长，舞台剧里有强烈表现力的片断，被拆得七零八落。比如《茶馆》第二幕，老店新开，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王掌柜一个人疲于应付，这些事情必须堆在一块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能让人笑到欲罢不能，惊到欲哭无泪。现在被打散，糅进电视剧的十几集中，气就完全泄了，只能流于一个个琐碎的过场。
当然，两小时的话剧，兑成三十多小时的电视剧，能够做到故事合情合理，演技入木三分，已经非常不易。但要传达出原著精神，可能需要对原著，尤其是写作背景，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
龚丹韵：您觉得这部电视剧还有什么缺憾？
孙洁：老舍《茶馆》的深意在于写出人间的绝望，文化和道德衰亡，保守主义无法维持。现在电视剧只是在单纯地叙述历史，用的还是教科书式的方式，这有违老舍的本意。《茶馆》绝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史诗剧”，它首先是一部讽刺剧，叹息着讽刺，嘲笑着哀号，这才是它的命门所在。
龚丹韵：比起之前的《红楼梦》《三国》等，《茶馆》一面倒地获好评，您觉得成功在哪儿？
刘海波：原著里老舍的京味、京腔忠实表现出来了。观众谈改编，一个公共标准是能否忠于原著。越是经典，越是苛求。这部剧从演员的表演，到剧本的展开，及道具服装等美工，基本没有走味。
但是《茶馆》的成功有其特殊性。它原本是话剧，而话剧是浓缩的艺术，精炼的台词背后，老舍其实布了很多线，没有放到前台，现在写出来，既有内容的创新，也还在原作的框架里。其次，话剧和影视剧同属表演艺术，人艺的老演员对每一个人物角色分析，都足够写一部著作，其表演成果电视剧演员可直接模仿，不出错就行。比起四大名著从文字跨到影视，《茶馆》先天条件优越。再者，观众对话剧《茶馆》，既熟悉又不熟悉，普及率没有四大名著高，参考坐标也就没那么严。
龚丹韵：名著改编成电视剧，究竟难在哪儿？
刘海波：忠于原著和创新之间存在矛盾。影视剧是一种二度创作，怎么才叫忠于原著呢？比如新版《红楼梦》，细节忠于原著，效果却形似而神不似。《红楼梦》的小说不断在交代琐碎的日常生活，今天怎么、明天怎么、开春了怎么，文字这么写没问题，小说可以翻来倒去看。但电视剧不能这样拍，必须按时间顺序，重新拎出一条主线来，否则很容易让观众淹没在琐碎交代中，显得平面化，看得很累。影视剧的“忠”，是指表演、剧情、美工各方面综合起来的“整体韵味”要忠于原著。观众短短一个过目，从扑面而来的视听上，就能感觉出韵味如何。如果原著悲剧的整体韵味没出来，透出的是惊悚剧的味儿，那么单抠细节是没有意义的。毕竟影视是视听的艺术、表演的艺术，小说是文字的艺术，两者很不一样。
龚丹韵：现在四大名著都进入第二轮翻拍了，有老版电视剧在那儿，难度又与第一次改编不一样了吧？
刘海波：第二轮翻拍难度更大，既要忠于原著，又要区别于老版。而老版往往已忠于原著了，还怎么区别呢？一般情况下，老版留有遗憾，才有翻拍的理由。比如老版《红楼梦》，并没有按照120回原著来拍，而是根据当年红学专家的意见，情节有不少创新。现在想拍一个原著版，理由是成立的。
其次是经典人物形象，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参照系，即“第一视觉形象”。我们觉得老版的关羽、孙悟空一出来，就是想象中的样子，为什么呢？老版符合的是以前连环画上的形象。所以翻拍经典，导演如何把握“第一视觉形象”很重要。
说到底，名著改编电视剧，务必要照顾主流观众的审美口味。有一个学术名词叫“视野融合”，作品要符合观众的期待视野，与观众认可的文化相契合。电视剧需要在“视野融合”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不然就要特别加上 “另类版”“戏说版”“搞笑版”等附注，先调整观众的期待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