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前，我曾到博白县城郊新仲村歧山坡的王力故居一游。当时，那建于清代嘉庆年间的悬山顶单层桁角结构的泥砖民居，有20多间房子，但由于年久失修，都已窳败不堪了。后来，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其中这样描写道：“门庭颓败，杂草丛生，厅堂上赫然卧着一牛，在很响地反刍。四壁墙泥剥落，遍地牛粪堆积，尿臊扑鼻而来。东厢瓦已经坍塌，黑朽的桁木像断骨般参差戳出，令人惨不忍睹……”身居北大燕南园的王力先生夫人夏蔚霞看到此文，即给我来了一信，说王力先生生前已把故居捐献给了故乡，故居现状如此她也已无能为力了。
如今，我再次来到王力故居面前，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它来了——
故居已成新居，当地政府投资了数十万元，把原来确已破烂不堪的老房子拆掉，按照原样在原来的基础上建起了这白墙灰瓦的、面貌一新的“故居”，这种修缮名人故居的做法，有的人一直不以为然，但我见过的原来的房子确实太残破了，已经不是一般的“修旧如旧”就能维持下去的，重新再建虽然有点无奈，但结构样式基本还是原来的，就是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了。
王力故居是一幢比较典型的桂南四合院民居，分三进，两侧有厢房环绕，显得简朴实用、紧凑缜密。故居里，陈列着他的生平事迹、图片、著作和他用过的一些实物，其中有不少还是从他在北大的故居燕南园66号运回来的，像那台他从法国留学带回来的老式录音机，也许曾为他那文学博士论文《博白方音实验录》立下过汗马功劳，是弥足珍贵的文物原件。在那张老式书桌上，为了编撰修订那套超越了国界和意识形态、至今仍然是世界各大学里中文学生必修课的《古代汉语》教材，他不知伏案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除此之外，故居中还陈列着众多名宿硕儒的诗文题词，他们对先生的为人和学术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著名学者郭绍虞先生就有一首称颂王力先生的《了一先生赞》，刻写在故居的大厅上：“不矜已长，是曰无私。即此美德，经师人师。不攻人短，斯能祛蔽。正义既伸，邪恶自避。无私祛蔽，自畅其怀。致力于学，自尽其才。是真学者，是好风格。威仪棣棣，是法是则。”观其一生，王力先生确实做到了无愧此美誉的一代语言学大师。
王力先生字了一，1900年8月生，他的父亲是清末秀才，后到印尼谋生。王力14岁那年从县里的国立小学毕业，然后在家里一边务农，一边兼当小学教师。1920年，他应聘到离家20多里外偏僻的大车村去教私塾。一天在到学生李子初家吃饭的时候，在一间屋子里他意外看到了14个书箱，打开一看，竟都满满地装着各种典籍，从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到医卜星相，几乎无所不备。原来，这些书是李子初的祖父李月庄当年在广州著名的广雅书院读书时带回来的。正求知若渴的王力看到这么多书，不啻于捡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眼睛都发亮了。他征得主人同意，把这14箱书带回家去，开始了艰苦、顽强而持久的自学，还和村里志同道合的七八个青年人组成了一个“民十书社”，一起交流心得，切磋学问，共同提高。
就这样，这14箱书，打下了一个著名学者的知识基础。1924年，王力考上了上海南方大学，两年之后，又考上了有着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四大导师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尽管他的实际学历勉强可算初中，但他实际的学识水平，已经能够在全国众多参加考试的高手如林的学子中脱颖而出了。三年之后，他以优异成绩从国学研究院毕业，其论文被梁启超喻为“开拓千古，推倒一时”。
1937年，王力远赴法国巴黎留学，攻读语言学，1931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回国之后，他一直任教于清华大学、广西大学、西南联大、中山大学和北京大学等知名高等学府，一面教学，一面进行他的语言学研究。他毕生追求进步，热爱祖国，知识渊博，著作等身。先后出版有《中国现代语法》《汉语诗律学》《汉语音韵学》《汉语史稿》《中国语言学史》等专著，许多论著在中国语言学界都是奠基性的开山之作，被译为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成为汉语学的基础课教科书和研究生的必读书目，其本人也因此被喻为“中国近百年来最伟大的语言学家”。
其实，王力先生不仅是个学者，还是个成就卓著的作家和诗人。他能写一手好杂文，那些杂文或轻松活泼、风趣优雅，或金刚怒目、嫉恶如仇，显现了先生热爱生活、追求真理的另一面。他的诗作思想沉郁、技巧圆熟，显示了很高的艺术水平。例如他写的《咏绿珠》：“玉楼人杳笛声沉，空剩黄鹂啭好音。王母双成原彩凤，侯门一入是笼禽。逞豪自有量珠兴，促死曾无惜玉心。惆怅草荒梁女墓，诗人取次动哀吟。”
在王力的语言学著作中，为了辨析词义词源、句式句例，有许许多多从卷帙浩繁的古籍里援引的例子，都到了信手拈来、左右逢源的地步，这得益于他对中国文化典籍烂熟于胸的博闻强记。当年他从大车村李子初家得到的那14箱书，肯定给予了他莫大的帮助和补益。可以说，是那14箱书，成全了他这位大学者，也是他这位大学者，使这14箱书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假如当年他没有看到这些书，或者这些书的主人是个吝啬之而不惜才的人，只想着拿书去卖几个小钱，而不愿把书交给王力，那么，王力的人生恐怕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他这个伟大的语言学家了。
王力的故居只是为那些懂得它的意义的人准备的，它弘扬的是一种文化品格和学术精神，肯定的是一种身处逆境、学而不倦的精神追求和持之以恒、顽强不息的人生理想，它没有那些达官贵人、富豪巨贾的高楼深院那种宏大的规模和富丽的装饰，它注定会令那些只满足于游山玩水、窥奇猎艳的游客大失所望，但对于那些有志向学、醉心学术的人而言，它就成了一座圣殿，让你在瞻仰和沉思之中，获得一份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激奋，成为你继续前行的精神力量。
故居中，有当地人陈国才先生撰写的一副长联，高度概括了王力先生的人生历程和学术成就：
“百代仰宗师，承前启后，声驰南北，看韵学鸿篇，笔力雕龙，叹穷经传道，超凡入圣，名德重词林，子弟三千，桃李薰风思沛泽；
千秋钦泰斗，博古精今，学贯中西，赏语音巨制，才华舞凤，赞游艺育人，过化存神，寿贤归藻翰，珠玑亿万，等身作品慰平生。”
作者：潘大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