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山东济宁市的“标志城”最终走向如何,有关此事的争议探讨都会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它再次引发了我们对文化核心、文化战略,文化认同、文化归属这样现实而重大问题的追问。
济宁: 从“运河之都”
到“中华文化标志城”
我知道济宁前两年是要打造自己“运河之都”的城市名片。2005年全国政协搞了一个大运河视察,我是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的委员,也参加视察。一到济宁,就听当地官员三番五次地说,济宁是运河之都。我当时说你这里不是运河之都,运河没有“都”,如果非说有“都”也不在你这儿,在淮安,明清时中央政府京杭大运河管理漕运、河道的中心是在淮安,漕运总督、河道总督驻节淮安,济宁称不上“都”。当时济宁为“运河之都”这个问题开会,我说我不去,我说不合适。我说济宁现在的运河不是原来清朝的运河,是民国以后改造、新挖的。称济宁运河之都在学术上站不住脚。
今年全国政协会议上,3月9日,人民大会堂,山东省政协主席孙淑义发言,是我第一次听到山东济宁要建中华文化标志城这件事。曲阜旁边就有我们社科院考古所的考古队,我问过他们,他们多少年在那里也一直没听说过。都是今年了才知道济宁方面为这个事忙七八年了。
3月9日在大会上听到后, 不少政协委员第一感觉是不着边际,中华文化标志城是“国家工程”,体现“国家意志”、“核心价值观”,都是国家层面的宏大词语,怎么能说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第二天我参加国家文物局的评审委员会,我当时说有钱没地方花,保护文物没钱,拿300个亿搞这个。哪里是保护文化遗产,是为了挣钱,为了搞开发,实际上是搞政绩工程。
五千年文明减少一半?
中国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国度,用300平方公里花300亿元建一个城,作它的民族文化标志,这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
张振川市长解释中华文化标志城为什么要建在济宁时,说是为了弘扬中华民族文化,而中华文化的核心是汉文化,而汉文化的核心是儒家文化,济宁、山东是孔孟之乡,儒家文化之源,他的逻辑线是:中华文化――汉文化――儒家文化――孔孟之道――济宁。所以,济宁应该修中华文化标志城。
张市长的推理很不科学。
中华文化和汉文化不是一个概念。汉文化也不是儒家一家,汉文化最早是齐鲁文化和秦文化、楚文化三种的结合体，形成时期是在汉代,当时主导思想是董仲舒进行改造过的天人合一的儒家思想。汉文化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不仅仅是儒家思想,也包括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包括宗教信仰,那些汉译佛经等等,构成了汉文化,后来形成了汉文化圈,包括东北亚、朝鲜半岛、日本和越南北部。辽金宋元,多民族为一体,元代西藏、蒙古进入中国版图。在这种历史下你说某个地区是中华民族文化标志,恐怕不妥当。
中华文化,从时间上应该至少是五千年文明。非要从孔孟开始,非要从山东、济宁算,你算算少了多少,少了2500年，这哪行?
左祖右社:文化中心、
政治中心,从来就不能分离
我听到过这种解释,中华文化标志城建成后,国家重大文化活动可以在这里举行,比如国家科技进步奖本来是在人民大会堂颁发,移到这里来颁;又比如我们的社科基金,优秀社会科学国家奖,国家新闻出版奖,凡是国家最高奖,都可以移到济宁来颁发。诸如此类,把首都的一部分文化功能转移到这里。
从科学的立场,济宁修建中华文化标志城,定位文化副都,是非常错误的。
我的专业是都城考古。古今中外,都城一般有四个属性,政治管理中心或者叫统治中心、文化礼仪活动中心、经济管理中心、军事指挥中心,四种属性中,文化政治中心是都城最核心的属性。一座都城,可以不是经济中心,不是军事中心,但必须是文化政治中心。文化永远与政治相联。学者张光直先生谈过,古代圣都是宗庙所在地,主要文化礼仪活动只能在那儿。文化政治中心是不可以分解的。
天安门广场东边的历史博物馆和西边的人民大会堂,这就是我们自古传统都城的左祖右社布局的体现,就是历史文化和政治,这不能分离。
首都之外,建一个所谓中华文化标志城,把国家庆典、国家重大文化活动、国家级颁奖放到这里举行,把国家的一部分文化功能转移到这里,这不是无知者无畏又是什么?
某个城市修一个历史性的建筑,我觉得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不能说这个建筑是中华文化的标志,你有什么资格拥有这种主导地位?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现代建筑是现代历史。现修一个城作为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标志,这种想法不可思议。发展时间短的城市，比如深圳,可以弄一个标志物,但它不能代表全国啊。历史年代短的国家,像美国,如果非要建一个标志城代表美国,也许还行。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悠久的历史,你用一个城代表得了么？
你用160米高的孔子像做标志?我们古代宗庙没有塑像的传统,是立牌位,雕像是古希腊罗马的传统。你把孔子像塑成160米,就是塑成1600米,就可以象征中华文化、传承中华文化了?
中华文化标志城的设想在文化上站不住脚,在实际上没法操作。
没有人什么都懂,
专家学者应该自省和自知
我跟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是老朋友了,他和复旦为济宁设计了一套中华文化标志城的完整规划。我私下跟他说,你和复旦大学承接济宁文化标志城规划设计,是为一件错误的事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给人家做了一个错误的标志。
我说，这个命题作文,复旦不该承接,他更不该承接,上海有同济大学阮仪三,北京有清华大学吴良镛,中华文化标志城,他们不接,你们为什么要接?搞DNA工程,复旦很厉害,作城市规划设计,不是你的专业,不是复旦的擅长,这里有些东西,你完全不懂啊。当然我也做不了,我也不懂,不懂的东西要么完全弄懂,要么就不做。不就是几十万块钱的设计费嘛。
我对各领域专家、大家的成就很尊敬。可是有一点,专家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当了院士什么都懂，专家只是在一面上专。你不可能民族、宗教、考古、城市规划、文化、政治什么都懂。在政协会上我发言,我说我自己只懂我这行,跨了行就是外行,外行来作专业,一定会出大问题。对公共事务不负责,对自己也是不负责,这种做法太轻率了。
历史是民族的记忆,过去的那些朝代，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带来的悲剧还少么？真为了文化好,山东该做的事情是保护好泰山、孔庙,谁来山东不看这些啊, 那是真东西,花钱把这些真景观保护好。用300平方公里来造假,用300个亿来造假。真东西面前造假，那就是错上加错。真有钱的话,为老百姓多修几个公园,还是真的。
刘庆柱，全国政协委员,提案反对济宁修建中华文化标志城的签名委员之一。1943年生,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考古学会秘书长,德国考古研究院通讯院士。研究领域主要为中国古代都城考古学、帝王陵墓考古学和秦汉考古学。
先后参加并主持过秦都咸阳遗址、西汉十一陵、关中唐十八陵、唐长安城青龙寺遗址、秦汉栎阳故城遗址、汉杜陵遗址、汉长安城遗址等考古勘探、发掘。
人民日报 《大地》杂志 ( 2008-03-15 第6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