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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追忆廖承志: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秋痕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资中筠
近来我在回忆往事时脑海中经常出现一个人的声音笑貌,那就是廖公(廖承志)。廖承志一家是革命世家,在zhongguo近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廖公本人也是传奇人物。关于他的显赫生平、杰出贡献和一生行藏,已有多种传记和无数文章,还有他自己的文集在,轮不到我来赘言。只是几十年来,我在工作中与他接触较多,所以有一些近距离的体验。他是我所接触到的老革命高官中色彩最丰富、最率真、最有赤子之心,也是最“好玩”的,堪称性情中人。
我初见廖公约在上世纪50年代前期,那时在我工作的圈子里,不论老少都已称他为“廖公”(其实那时他还不到50岁),只有周恩来总理称他为“小廖”。
我的印象,他与“道貌岸然”绝对无缘,大多数时候是嘻嘻哈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找点题目开玩笑。下级向他汇报工作,他也常常没正经话,有时拿腔拿调地学着他(她)的口吻说话,而且常给人起绰号,不叫名字。例如有一位姓梁的男同事,他就学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腔调叫他“梁兄”,从不叫名字。
开会时他似乎在笔记本上记录,实际是在画人物漫画,不论zhongguo人、外国人,几笔勾勒,惟妙惟肖。他日文很流利,交流自如,英文也很好,完全可以自理,不过重要谈话他还是愿意通过翻译。他是急性子,而我年轻时以反应快见长,所以我跟着他的时候居多。他对内对外从不打官腔,有他自己特有的词汇,在争论时谈锋犀利,没有虚词和教条,而又幽默风趣。一些西方人既怕他,又喜欢他。哪一次会议“Mr.Liao”没有来,他们都会有点失落。
廖公在掌握政策上总是趋向于灵活、务实,对日本工作尤其如此。直到“文革”以前,在他主持对日工作时,严格把日本极右派与其他各界、各派日本人区别开来,依靠几员“知日派”得力干将,对日本人民做了广泛的团结工作。那时虽然中日没有外交关系,但是与日本的民间友好往来以及经济关系从来没有断过,这为以后形势转变时顺利建交打下基础。这当然与当时中央的决策和周总理亲自掌握有关,而廖公在其中的特殊作用功不可没。
但是在中苏交恶后的“反修”斗争中,对待苏联,他是当仁不让的。我感觉他对苏联早有意见,在“牢不可破”时期,我见到过私下流露对苏联的微词的,只有他和李一氓(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任中联部副部长——编者注)。他们都不满意“老大哥”的颐指气使,而且对有些政策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我听廖公说过,过去在延安时,“我们”追随苏联的政策,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被苏联诬陷为“国际间谍”,驱逐出境后曾想来延安(她第一次访延安后,曾写过盛赞延安和中共的文章,这是她得罪斯大林的一个隐蔽的因由),遭拒绝。当时在延安新华社工作的美国人李敦白受斯特朗案的牵连,也被打成“特务”,中共根据苏共的要求,把他逮捕入狱。廖当时是新华社负责人,亲自经手办理此事。李敦白新婚不久的zhongguo妻子也只好离婚。所以廖提起此事时,说自己干了一桩“缺德事”。
他尽管开会时总似不大专注,但是在关键时刻反应很快,做决定、下指示都是当机立断,很少犹豫。1962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斯德哥尔摩会议期间,zhongguo代表团第一次退场以抗议苏联代表对民族独立运动的讲话,标志着中苏在“和运”中公开决裂,就是他带的头。我当时从后面的翻译箱中能望见zhongguo代表团的座位,只见廖公忽然摘下耳机,往桌上一甩,站起来就走,整个代表团连忙跟着都起身走出了会场。这是先斩后奏,“退场”并不在出国前的“预案”之中,不过中苏争论已经公开。事后他和刘宁一(代表团另一位领导)一起,半开玩笑地告诫zhongguo团员说:“退场可不能轻易退,你们以后可别开会开腻了就退场,好回旅馆打桥牌,那可不行!”我体会,这里进退的掌握,也是一种艺术。
他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听他闲聊是一大享受,但是他很少讲革命经历、战斗故事,只自称是“国际坐牢专家”:各种监狱共坐过7次——日本3次,荷兰1次,国民dang2次,长征路上做张国焘囚犯1次(后来“文革”期间为周恩来特殊保护软禁5年,他自称算“半次”),几番九死一生。记得他讲过在张国焘那里当囚犯,本属于被杀之列,是他的画画才能救了他,张需要他画宣传画,才暂时留他一命,铐着手铐走长征路。后来周恩来到张国焘那里,巧妙地把他救了下来。
廖公在两个人面前绝不敢顽皮,一位是他的母亲何香凝老人,一位就是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对他特别严格,真像对晚辈一样,随时耳提面命。有一次,在为斯特朗祝寿的宴席上(赫鲁晓夫为斯特朗平反后,1958年斯特朗来zhongguo定居直到去世),周总理在谈话中提到当天从《参考资料》上刚刚看到的一篇重要文章,立刻转身问“小廖”看过没有,廖答称还没有来得及看。周立即不悦,严厉地说,这样重要的文章你不及时看,是不是又在看那些花花哨哨的外国杂志?接着转向经普椿说,以后你注意给他床头放点正经的材料,把那些杂志拿走。经普椿说,我管不了这个。周说:“你怎么能不管这个,难道只管生活?”廖只有恭恭敬敬地听着。我觉得周总理对廖特别严,正是对他特别信任和看重,爱之深而责之切。廖在周面前像小学生,挨批评以后,回头向别人吐吐舌头。
还有一位与廖关系非同一般,廖对她绝对尊重的人是宋庆龄。我没有亲见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情景,但听说只有廖是能随时登门见宋的,宋待他如子侄,也最信任他。后来,经过几次zhengzhi运动,大概廖成为宋唯一可信任的人了。所以“文革”期间,廖公也被“打倒”批斗,对宋是一大打击,据说从此她闭门不见任何人。
1983年,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惊闻廖公去世的消息,黯然神伤许久。他才75岁,不能算老,在zhongguo刚刚开放的关键时刻失去这样一位人物,其损失是难以弥补的。
(摘自《资中筠自选集》,有删节,该书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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