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05日，“温普林中国前卫艺术档案之八〇九〇年代”展在红砖美术馆开幕。本次展览由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担任策展人，臧红花担任艺术总监，夏彦国任执行策展人。
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 艺术家温普林 策展人夏彦国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温普林以影像的方式相对详尽地纪录了许多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不可忽视的展览、艺术现象以及艺术家的创作现场。此次，随着这些被尘封的档案的开启，部分被忽略的或被误读的艺术史实逐一浮出水面，它们也将为未来艺术史研究提供更详尽的素材和更多的切入点。
我恰好在场（文|温普林）
这里为您呈现的是中国前卫艺术的青春记忆。
档案之功能就在于捍卫记忆。
中国前卫艺术的八〇，九〇年代，时而意气风发，走在大路上，时而月黑风高，潜行于地下，然而在前行的路上总是不离不弃。
吾生也有涯，深幸能于青春之际游历江湖，纵情声色于视听的盛宴之中。有青春的影像为证 - 当时，我恰好在场。
“恰好在场”这一金句典出于八〇年代授业恩师汤池先生。汤先生北大考古专业出身，参与过众多重大考古现场的挖掘。课堂之上每每讲到激动人心的时刻，先生高亢的音调总会突然来个停顿，待缓缓环视一周之后便轻声言道：“当时，我恰好在场。”
那时节犹若庄子之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本人专业是美术史，这个行当传统耍的刀就是“著录” ，用一支秃笔绘声绘色地著述和记录耳闻目睹之艺术大咖、艺术大作乃至艺术大事，当然有趣儿的八卦小事儿也不放过。尔后小爷雅兴便可以给后人留下一部《云烟过眼录》之类的闲书了。
笔墨当随时代，本人恰逢影像世纪的到来，于是乎鸟枪换炮，架起了摄像机，干起了捕风捉影的勾当。
本次打开的档案始于八〇年代中期，止于2000年的千禧之夜。往长里算已是三十载有余，短则也是二八之年，恰是一坛女儿红开封的日子。众位看官如有好事者也正可以进行一番前卫艺术的考古现场挖掘了。
艺术史首先是精神史，前卫精神穿越了现代、后现代、当代的线性时空，至今仍有其顽强的基因并一定会传承下去。
这种前卫精神的实质就是不断地拓展自由表达的疆域。
博尔赫斯70多岁时在一条公园的长椅上遇到一位年轻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二十多岁时的自己。于是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开始了神奇的对视和对话。
面对档案，本人今日亦有同感。那个浪迹于江湖与各位大侠把酒纵论的小伙儿居然正是耳顺之年的老夫本尊!
不过，今日之本人自知已非昨日之本人，但昨日之本人却并不知晓今日之本人。
惆怅之余也不禁轻声发问：
众家兄弟别来无恙?
出发时的初衷是否已淡忘?
是否已悄然迷失了自己?
或是仍在一意孤行?
或是已绝尘而去?
大同大张影像资料
八〇年代-从观念到行动（文|温普林）
80年代是短暂、急促的，有时心跳过速，有时又会骤停。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开启了自上而下的思想解放运动，国人禁锢了多年的神经突然松绑，西方的各种思潮涌入，传统文化也开始复苏。思想的活跃导致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观念则直接催生了前所未有的行动。
1986年12月的北大，寒冷的北风中，“观念21”小组赤裸登场。他们面对一脸惊悚的观众是这样自我介绍的：观念21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媒体如是报道：一场“观念21”的行动艺术。
观念行动21世纪，正是这个艺术小组的行动逻辑。
1989年的现代艺术展已然充斥着大量观念艺术作品，但是更为激进的行动以偶发的形式突然出现，并因此而将中国的现代艺术拉入国际视野。
1987年的清明节，我带着剧组来到唐山大地震纪念碑下，拍摄舞剧“大地震”的编导张明伟祭奠地震亡灵的场面，标志着纪录片《大地震》正式开机。
艺术家就像萨满巫师，能预感到天地之未动将动，因而自己先行动起来。处在社会大变革的时代，艺术家的影响力虽然极为有限，但是他们一定走在时代的前沿。当然，很快发现我所追踪记录的文化艺术界的“大地震”，不过是真正地震到来的前兆而已。
1988年10月，以《大地震》剧组之名，我们组织了“包扎长城”的行动。主题明确：告别二十世纪。
夜长城上的摇滚成为了一批年轻人的成人礼，有人说那就是80年代中国的“伍德斯托克”。
“85新潮美术”对于文化、艺术界而言的确可称之为“运动”。全国各地艺术小组遍布，不断于光天化日之下，公共空间之中出现以包扎为“母语”的艺术行动。艺术家表达出挣脱束缚的渴望，也有对身心伤痛的展示，他们急不可待地要走向未来。
《中国美术报》这杆大旗成为那一时期前卫艺术的焦点。旗杆之上每每可见各路民间大侠张贴的祖传秘方，有达达的，有表现的，有现代的，有后现代的，各种主义，各种主意，各种观念，各种宣言。
回首80年代，那是一段“理想主义的时代，青春激荡的岁月，思想解放的历程”。
七宗罪- 1989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七个行为（文|温普林）
1989年的农历大年三十，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中国现代艺术展”，史称“89大展”。这个展览无疑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拐点。
一天之前，仍是“85新潮美术”和“思想解放”的语境，一天之后将开启“后89”时代，登陆威尼斯，走向国际化。
当天，全国各地的美术大侠齐聚“太庙”，仿佛搬演了一出封神榜的神话，颇有农民起义成功了的豪迈。昨日还把“大同世界”视为终极目标，明日将调整梦想，为实现小康而努力，重要的是允许一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
观念二十一小组的艺术家康木多年之后写下一篇回忆录“假装不许掉头”。当年他正式向大展组委会提交方案，计划开幕式当天从光华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出发，裸奔至中国美术馆开幕式现场。“朝阳群众”举报了他，开幕式前夜，他在睡梦中被有关部门带走。
大展组委会的展前通知明确规定不许行为艺术参展。这就注定了现场偶发的行为成为事件。
本人曾戏言七个行为艺术的七宗罪名如下：
第一宗 “吊丧” 大同大张、朱雁光、任小颖
居心不良，喜丧不分，破坏美术庆典
第二宗 “大生意” 吴山专
投机倒把，无照经营，扰乱美术计划经济
第三宗 “浪子” 王浪
装神弄鬼，奇装异服，调侃美术江湖
第四宗 “洗脚”李山
亵渎庄严，戏弄国际关系，玷污美术殿堂
第五宗 “等待” 张念
动摇军心，怀疑西方真理，藐视美术权威
第六宗 “致日神的?” 王德仁
伤风败俗，散播淫乱工具，破坏美术道德伦理
第七宗 “对话” 肖鲁
非法持械，大庭广众开枪，引发美术骚动
89大展因肖鲁的两声枪响而封馆，但同时也将中国的现代艺术推向了国际视野。
艺术家不可思议的行为诱发了充分的误读，《时代周刊》直接将“枪击，孵蛋，避孕套”作为报导89大展的醒目标题。这实际上涉及到中国社会转型巨变中的几个焦点：政治，暴力和性。同样，这也是全世界前卫艺术家共同关注的话题，虽然艺术家本人的表述各有不同。
左小祖咒在一首名为“冤枉”的歌中唱到：
你已经行动，为了自在，自在是自由，
自由是人权，可人权是政治
同志，你糊里糊涂地走上了
政治的舞台
……
尘埃落定，七宗罪这段公案回归到艺术史的学术层面讨论。我们可以将之视为中国当代艺术重要一脉的源点。这一脉的传承更专注于精神力量和自由表达，而非仅仅追求艺术样式。
激情犯罪，情有可原。今日回望，他们的行为显然具有一种异质的美感。
无论怎样，义无反顾的青春背影总是极具魅力的。
九〇年代-从行动到表演（文|温普林）
九〇年代是亢奋与焦虑交织的。到处都有金矿待采，暴富的机会和坑人的陷阱真伪难辨。“硬”道理释放了国人空前的欲望，有如潘多拉的匣子被打开。下海的巨浪击打着知识阶层最后的尊严，城市在爆裂，信仰已缺失，义和团的情绪重在民间扩散。
“东村”艺术家张洹精准地表达了何为“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的身心极限。之后，东村的艺术家们从相濡以沫直到相忘于江湖，完美演绎了“从行动到表演”的全程。
英文Action是行动，是力量的爆燃。Performance是表演，是倾情的求赞。行为艺术原本发轫于对资产阶级艺术体系的反动，当然是从行动出发的。只是资产阶级的胸怀无比宽敞，很快就找到了将之收购的游戏方式。行动于是变成了表演。或者梯子从来都有两面，一面人多太挤不妨选择从另一面向上攀爬，一张行为表演的图片就足以诞生一个新的神话。
后现代理论进来的恰逢其时，提早解构了现代主义的挣扎。艺术家不必再背负沉重的精神负担，从此尽情地嬉笑，坦然地无耻，真正开启了成人游戏的模式。
大同大张说：艺术是故意的，毫无真诚可言。其实从前也有过即便是故意的但也很真诚的孩童般天真的游戏时期，那时看艺术家一本正经地干着一件件不可思议的荒诞勾当却会深受感动和震撼。有时明知是一个裁缝小组在煞有介事地赶制一套新装，也仍会被他们的真情投入所打动。
成人游戏则不然了，艺术与拯救无关，与精神指涉无关。思想兑变为招术，做爱变成了做秀，作品变成了产品，观念变成了表演。
这个世界会好吗?
当然，仍然有人会一意孤行地坚持发问。
喜从何来（文|温普林）
千禧年终于到来了。
回想1988年的包扎长城，我们那时就要告别二十世纪。为什么急于跨入下一世纪呢?因为相信未来。我们曾经期盼过，到了二十世纪末中国将实现四个现代化，之后又相信进入数字化时代的二十一世纪将会给人类带来更大的福祉。
“千年至福”一说本出自圣经《启示录》，预言基督将再临人间，进行末日的审判，消除现世的邪恶，毁灭一个非正义的世界，创建一个更美好的人间天堂。
古往今来一切美丽的乌托邦幻想，所有的革命浪漫无不具有千年至福的影子，人们总是相信美丽新世界就在前方。
1999年12月31日夜，成都举办了一个大型的现代艺术展，名为“世纪之门”。众多参展艺术家将在场馆之内迎接新世纪的黎明。
宋冬做了一个用水书写世界不同时区千禧年到来一刻的行为，这个行为不禁让人思考时间的本质是如此的人为，如此的虚幻。人类今日通用的公元计时就起始于一个婴儿降生于马槽内的那一年。
尹晓峰请来了一群街头算命的盲人在展厅内抚摸展品，并为千禧到来之后的凶吉问卜。
孙平一身哭丧的装扮，外罩一对儿硅胶巨乳。在展厅高处向空中抛撒冥币，祭奠一个世纪的终结。
与此同时，远在北方的沙漠，申云正在用头颅撞击地球，实施行为“叩问2000”。
而在大漠深处，片山将自己封闭于一个黑匣子之中七天。他将在新世纪的曙光中用一把利斧劈开黑匣子，迎接生机盎然的天明。
片山实施行为之前曾与大同大张通过一个电话，他邀请大同大张做他这个行为的守夜人。
大同大张对他说道：我与人类已经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千禧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大同大张绝尘而去。
他不愿再跟人类玩儿了。
他逃离了他的垃圾宫殿。
片山写诗缅怀他的兄长：
你走了
这很好
……
大同大张昔日WR小组的战友朱雁光和任小颖在大同大张自缢处做了一个凭吊行为，之后朱雁光又在旷野之中铺满巨大的白色囍字，追问喜从何来。
此时此刻，也有别样的思考。远在中国南端的广西，黄少鹏和周少波发来邀请，主题为“斜阳岛·艺术家——未来的几种生活方式”。
二十多位艺术家受邀上岛，他们共同送走世纪末最后一抹斜阳，又在新世纪的第一天实施了一系列的行为。
刘成英剪断了写有“一定要解放思想”的风筝线。
马健裸身躺在一个圆形浮游平台之上，任由东、南、西、北的指示箭头在水面上随意漂荡。
有没有方向?
展厅中间的大型装置，实施了大同大张生前留下的一个作品方案，墙面部分可以让人随意涂写，而内部的铁链与立方体则以一种“无根”的状态屹立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