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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汪荣祖:章太炎与现代史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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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论清学史


    章太炎于梁启超与钱穆之前,对三百年清代学术史已有论述,并勾画出几条清晰的线索,虽多少反映其个人的意识形态与学术背景,与梁、钱所述自有异同,然清学史的基本架构,却由章氏先立。
章氏先指出,宋明理学到了清代,已经枯竭无华。他注意到颜元对宋明理学的反动,强调德、行、艺,以实践实用之学,如兵农钱谷之类,来替代无用的读书与静坐,认为颇有“燕赵之士钝如椎”的北方学者风格,可称大儒,然而并不赞同颜元的矫枉过正之论。若颜元“舍谱学琴”之论,就不够全面,书与谱都是符号,而书比谱更难以掌握,若不讲读,则更难领会原意,然则非书不可读,而是要读好书;难道即有好书,也要一并废弃?太炎也不以抽象思维为无用,静思亦非禅宗独有,若西方的哲学,陶冶性情,如沐浴膏泽,于民未必无补。不过,章氏虽欲正颜,然对颜于明亡清兴之后,不出仕宦,认为是不忘光复,则颇为激赏。


    太炎以人品作为评论学人的准则,显而易见,而人品辄以是否出事满清而定,故清初三杰中,视王夫之最清,因其藏身榛莽之地,与胡人政权完全隔绝。顾炎武读书不忘兴兵恢复,至事败则研究前人的制度,有待于后人,其才识也相当高,不下于船山。至于黄宗羲,所著《明夷待访录》陈义虽高,实对清廷有所期待,与王夫之的《黄书》相比,太炎认为梨州应该感到十分惭愧,所以又写《非黄》一篇,断言:“黄宗羲学术计会,出顾炎武下甚远;守节不孙,以言亢宗,又弗如王夫之”。太炎推崇戴震,不仅仅其在朴学上的成就,而且深知在清帝国统治下,民生痛苦的隐曲,所以才发愤写《原善》与《孟子字义疏证》,讲求平恕,明言死于法,尚可救;死于理,即不可救,道出所谓天理可以杀人,犹厉于刑法。按震之意,如以其言施政,在上者不苛刻,在下者无怨尤,衣食滋殖,可致刑错,为此追究性命之本,方知情欲不可灭绝,情欲当亦是理。太炎认为,此乃戴震为了改进当时的政治而发,然则时人或以其攻伐朱子,后人或以此比附西方功利主义,均未真正明了戴震的意思。


    太炎认为,戴望无论在学术和人品上,都与戴震不相称。戴望虽未出仕,但“寄食于大盗曾氏之门”,显然将帮助满清平乱的曾国藩,视为江洋大盗,以寄曾门为耻。他自也将清代学术的迟滞,归诸满清政权的高压政策,文人学士有所顾忌,无论歌诗文史作品,不免粗制滥造;再由于愚民政策,传统的经世济民志向也呈衰竭现象。太炎将思想钳制视为学术思想窒碍的原因,固然有反满的背景,自亦言之成理,并长期以来为现代学者所接受。


    按章太炎的思考,正因思想遭到严密控制,清初大儒顾炎武、阎若璩、张尔歧、胡渭等人,只能从事经学考据,遂下开清学的主流。不过,这些大儒虽称硕学,但草创尚未精博,直到乾隆朝始成系统,可分吴皖二派。吴派由惠栋所创,其学好博而尊闻,弟子有江声、余萧客等,都能笃于尊信,缀次古义,但很少有自己的主见。然而,在此风气影响下,王鸣盛与钱大听等,稍益发舒,汪中、刘台拱等又渐次兴起于扬州。余萧客的弟子江藩治经,陈义尔雅,渊乎古训。皖派则始于江永与戴震,讲求综形名,任裁断。“规模闳远”的戴震就是江永的学生,深通小学、礼经、算术、舆地之学,在京师任教时,名家如卢文貂、孔广森都问学于他,他的学生中还有段玉裁、王念孙等人,皆能以经传相互证明,解决古书文义的疑难,认为这种“小学训话,自魏以来,未尝有也”,其后俞樾、孙治让都是承袭王念孙之学,认为戴震以下经儒学问的精华,实在小学;通小学庶能上朔古义,断以己见。这一段话点出乾嘉朴学的渊流,太炎本人师从俞樾,小学也是他学问的根本,在其心目中自是清学之精华。


    章太炎并不认为,乾嘉学者所治仅是汉学,如戴震精于舆地,钱大昕精于史事,孙星衍明于法律,皆非只治汉学之证。魏源指乾隆中叶惠戴以下之学为无用,然太炎一本反满的立场,认为处满清统治的无望之世,出而用世反而帮助敌人,若欲与敌人相抗,罗网周密,难有作为,也只有埋首于训诂,并非不关心生民哀乐,实因时代现实之故。所以,他认为乾嘉朴学虽不足以应世尚,却至少有三大长处,一是讲求实证,故不欺一诈;二是用力作学问,故不期侥幸;三是习劳思善,故不偷懒。他遵奉朴学,可谓毕生不移。


    吴、皖二派之外,太炎标出浙东之学,认为肇自明末,万氏兄弟师事余姚黄宗羲,虽杂陈汉宋,但万斯同独尊史法,讲求史学,其后邵晋涵、全祖望等继之,善言明末史事,至章学诚更张大刘散、班固的史学。此一由浙东学者所形成的史学流派,在现代学者之中亦由太炎先发。更少为人注意者,太炎还指出,浙东尚有礼学一脉,至黄式三始与皖南经学交通而合流。


    太炎对桐城派在清代的兴起,更有非常现代的特殊见解。他从地理影响人文的观点人手,指出太湖之滨的苏州、常州、松江、太仓等地的自然环境,使该地民性佚丽,喜好华丽的文辞,在学问方面也就喜欢浏览而无纲纪。然而出自皖南徽州的戴学,由于地处高原,其民勤苦,治学也求深邃,“言直核而无温藉”,形成皖南经儒与苏常文士截然不同的学风。太炎认为由于戴震名震京师,诸儒震悚,天下遂渐渐轻视文士,文士与经儒之间的矛盾也就日益恶化。方苞等桐城文士标榜曾巩、归有光,亦欲借程朱宋学之尸以还魂,谓之桐城义法,以便与戴震抗。但是依太炎之见,桐城诸家并未得程朱要领,只是大言自壮,因而更遭轻视。姚鼐想做戴震的学生,未被接纳,意有不平,遂持论痛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更极力非议汉学,更不相容。太炎认为,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两者截然分途,乃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太炎指出,文士虽以华词自喜,却以不习经典为耻,因而有务为瑰意眇辞的常州经今文学之兴,以供文士之需。今文宗公羊,其复兴始于庄存舆,其徒刘逢禄开始专主董仲舒,其词尚温厚,至宋翔凤最善附会,杂以谶纬神秘之辞,“其意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到了道光末年,魏源好言经世,但太炎评价甚低,谓其夸诞,晚年牢落以治今文为名高,然既不知师法,亦不通小学,以至于乱越而无条理。龚自珍是段玉裁的外甥,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邵懿辰以《逸书》、《逸礼》为刘歆矫造,反信东晋古文,未免真伪倒置。太炎认为此三人都是喜欢卓荧之辞,欲以前汉的今文经术,助其文采,实不知经术的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俄语,文士只是利用今文,实不通经。不过,他认为戴望述公羊尚有师法,其学流传于湖南与岭广之间,王阖运遍注五经,其徒廖平,时有新义,虽亦有不根之说,然远胜于魏源等人之绝无伦类。公羊学仍不免使浮竞之士如康有为,延缘绪言,写成《新学伪经考》,指刘歆伪造古文经。太炎嘲讽康有为想当清帝的国师,又何必讥王莽新朝的国师刘歆呢。这一段讨论文士与经儒之交涉,以及经今文之兴,颇具特识,也能勾画学术之兴的清晰线索。


    清代的经儒,世称汉学家,但章太炎认为,除了清代的今文家之外,其余与汉儒绝异。大体而言,清儒不似汉儒以经术明治乱,所以短于风议;然而也不似汉儒以阴阳断人事,所以长于求是。短长相较,清代经儒所论,虽然远阔难以实用,但是不谈鬼神、象纬、五行、占卦之术,故能不以神教来蒙蔽六艺,而将六艺视为古史,故能得知上古以来人事的隆污之迹,可以据此明流变,审因革,虽然有时不免琐碎识小,然至少远于巫祝。魏源深诋惠、戴等所治汉学无用,然太炎指出,魏源实与常州今文派汉学同流,“妖以诬民,夸以媚虏”;康有为更以孔子为巫师、教主,并提倡大同说以消饵满汉界线,类此都是汉学的咎戾,其罪渊则造端于吴学,而常州今文学为之变本加厉。足见他不满今文,因其夸巫,讲神道而不讲人道;在此他以现代世俗化的观点作论断,未必仅是今古文家的门户之见。


    惠栋与戴震之学至晚清时已衰,太炎认为惟有番禺陈澄能纠合汉宋,其弟子尚能凭记诵,以言谈剿说取人,及至翁同和、潘祖荫专以诌媚奉承的话来招诸小儒,清学开始大衰。其故实乃学者心术已不正,专门以刺探贵人意志为应对之资,风气败坏,学术自亦凋零川。太炎自身的学术即承继清学而来,尤其是朴学对他的影响卓然可知,此一影响也可见之于他对清学史的评价,然而他身处清学式微之世,特具的忧患意识,自亦可见之于其论述之中。


    结论


    章太炎并不是现代的专业史家,他仍是传统式的通儒,然而他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做了新旧学术间的一些承授工作,无论在文学、哲学、语言文字学以及史学方面,都有他承前启后的贡献。本文仅就他与现代史学的关系,作一讨论。现代学者论章氏史学之文已多,然大都就其民族主义立场着墨。民族主义固然关系重大,但不能仅就其反清排满的政治立场发挥,更不能以其政治宣传文字,作为评论其史学的依据。他的民族主义史学仍具有坚实的史学基础,以信史为追求的目标,以进步发展为史观,为国史从传统过渡到现在作出了贡献。


    章氏拟写的中国通史未成,单行的史著只有《清开国别记》,并为章氏丛书三编之一种,行世者惟正续两编,故较少人知,论者偶然提到,似尚未有深人分析者,本文特专节论述,其书篇幅不多,然一本最原始的档案资料,大有实证派史家的风范,俨然是现代史学的草创之作。


    太炎所著《訄书))初刻本原是诉求变法之书,再刻本已是声援革命之书,可称以学术为本,政治为用之撰述,民国以后,再予增订删改,并更名《检论》,体用均归诸学术,其中论及中国学术的演变,颇多新见,亦可称现代思想史研究的草创之作。本文仅就其论清学史部分,略加表述,以见一般。


    史学仅是章太炎学问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与中国近代新史学有关,近百年中国现代的史学史应有章氏一席之地。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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