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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马伯庸:把小说挂在三国史这颗钉子上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Jina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上海有三百五十八家沙县小吃,最近的一家距离笔者所住的教师公寓两百米,准确地说就开在我们食堂二楼。每次讲完当代文学史课程,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微微阴沉的黄昏时分,点一份飘香拌面或是柳叶蒸饺,恍惚的热气中,“微黑,沿海五官,有一种潮汕地区人民特有的质朴之气”的老板,总显得心事重重。如果你是普通青年,你可以认为是敝校女生太多排骨套餐不好卖所致;如果你是文艺青年,答案不言而喻:“一曲忠诚的赞歌!” 
  熟悉《一曲忠诚的赞歌》这篇网络神文的读者朋友,大概明白笔者在讲什么。这篇作者不详、才华横溢的网文,将兰州拉面、沙县小吃、绝味鸭脖、大娘水饺、肯德基(当然还有伟大的强国社区与铁血论坛)组织进一场惊天的谍战阴谋中:被出卖的悲情本·拉登,忍辱负重的“贪官”,为信仰与职责的冲突而苦恼的情报人员,犬牙交错波谲云诡的暗战,长街谍影,大国棋局……不消说,肯德基隶属于中央情报局,兰州拉面被基地组织控制,而沙县小吃、绝味鸭脖、大娘水饺等等,都是国家安全部的忠诚卫士,“国家的盾牌”!
  这篇妙趣横生的文章,不过两千三百余字,在网络上被转载过无数次。据说有一段时间为了传说中的“同志”打八折,凑热闹的读者会在付款的时候低声念出暗号,换来的是老板会心的神秘微笑。现在用百度搜索“沙县小吃”,跳出来的还是“沙县小吃的秘密”。这种疯魔的现象,概括为无聊,那就既简单又无趣。笔者上纲上线地讲,“沙县小吃”确实藏着一个秘密——理解网络文学的秘密。
  和严肃文学不同,网络文学不在于虚构一个戏剧性的艺术世界,而在于赋予现实生活以戏剧性,重新讲述你所熟悉的对象,由此生成一种戏谑的奇趣。最典型的就是“穿越”、“架空”小说,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怪诞地黏合在一起,而这种“穿帮”则是严肃文学的大忌。这种戏谑的奇趣,实则折射出网络一代的精神症结,貌似荒诞不经的作品中,埋藏着理解青年一代的线索。
  在笔者狭窄的视野里,马伯庸《风起陇西》是这类网络文学的典范之作,标志着架空小说的成熟。借用大仲马脍炙人口的比喻,马伯庸是把小说挂在了三国史这颗钉子上,演绎出一段极为好看的三国谍战。小说虚拟了一场魏国的惊人图谋:利用潜伏在蜀国领导层深处的间谍“烛龙”,盗取蜀国新型弩机的图纸,毁掉诸葛亮的军事优势。诸葛丞相领导下的谍报组织“靖安司”,为挫败敌国的图谋而发起反击。靖安司从事荀诩带领他的行动小组,利用蜀国间谍杜弼(“黑帝”)从陇西发回来的情报,布下天罗地网,几乎活捉来客,结果功败垂成,被对方将计就计,盗出图纸。荀诩饮恨被下放到蜀国驻东吴大使馆,在经历了短暂的东吴谍战后,重返巴蜀,挫败“烛龙”策反蜀国第二号政治人物李严的阴谋,在最后一刻克服无数困难揭开了“烛龙”的真面目。当然,和所有一流的谍战小说相似,谜底下面还有一层谜底,结局十分精彩,意料之外而在情理之中,“烛龙”原来是……很抱歉,对于一部谍战小说,笔者只能剧透到这里了。可以再说一句的是,读到结尾最后一段:“三年以后荀诩染病身故,与远在五丈原的诸葛亮同一天去世;在几年后魏国的高平陵政变中,有一名低级官吏在内乱中被杀害”……陇西清冷的风吹拂在秦岭山头,什么能形容蜀国这些可敬可爱的人?一曲忠诚的赞歌!
  就像网络文学在主流文学秩序中被忽视,马伯庸是那类被主流文学批评家低估的作家。尽管马伯庸曾经在《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发表过《风雨〈洛神赋〉》,并且凭借此文获得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散文奖,但是他主要的发表渠道,还是如晋江文学网等文学网站,之后转化为实体书出版。包括《风起陇西》在内,他的《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三国机密·龙难日》等小说,尤其是新浪微博上的各种冷笑话,为他赢得了大量的读者。和所有优秀的通俗作家相似,马伯庸也深谙他在为谁写作,他的艺术风格和读者群体的潜在期待,有巧妙的“合谋”关系。所谓“形式”与“文化”的相通,就在于此。这也是理解网络文学的重心所在,不再是纵向地在文学传统中来把握,而是横向地在文学场域中来理解。
  比如,马伯庸有一个精心制作的标签,近乎黑话的“祥瑞御免 家宅平安”,这来自于他自己炮制的“神话”:接近他的人都有厄运,除非高呼“祥瑞御免”,方能逃过此劫。据说,马伯庸成立了“西肃慎代天启运后清诸上神圣千年上等开明大帝国”,自号“太祖盛武文圣德仁昭明高贤景匡弘直帝”,简称“后清”,“一个没有太监与坑的伟大国家”,实际上基本含义是作品连载不会中断(网络上经常用“作者太监了”来形容作品连载中断)。这种玩笑居然成为网络上的热词,正在于迎合了马伯庸读者的心理:他们渴望生活与艺术的界限被打破,自己的庸常生活能够充满“戏剧性”。马伯庸的读者,主要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以及作为预备军的在校大学生。对于文学而言,这其实是不幸的一代,他们没有余裕也缺乏足够的准备来细读《荷马史诗》、《神曲》这类作品。近二十年来中国高度的市场化、城市化、体制化进程,把青年一代的“时间”完全组织起来,学习、工作时间之外的“闲暇”,不是游离于这种组织结构之外,而是作为必要的“缓解”。形象来讲,就像是中学生的课间休息,这个“休息”不是真正的松弛,而是为了更好地提高下节课的学习效率。
  作为填补“闲暇”的文学,往往有如下特征:其一,这类作品不在于构造一个陌生化的艺术世界,越来越成为流水线上一员的读者,既无能力又无耐心去理解一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倾向于看到自己熟悉的生活。因此,或者是“青春文学”,直接描绘青年一代的情感体验;或者是“恶搞文学”,借用读者熟悉的文化素材,重构一片奇妙的天地。《大话西游》、《悟空传》选择重新讲述《西游记》,马伯庸选择重新讲述《三国演义》,其来有自。目标群体相似的中国式大片,也是这个路数,《满城尽带黄金甲》重讲《雷雨》,《夜宴》重讲《哈姆雷特》。其二,这类作品往往把通俗文学储备的各种手法发挥到极致,比如马伯庸对于《风起陇西》的自供:“如果把我称做《风起陇西》亲生父母的话,那么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贾克,祖母则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罗贯中与陈寿,外祖母是丹·布朗。”克里斯提昂·贾克以《谋杀金字塔》为代表的埃及历史小说,弗·福塞斯以《豺狼的日子》为代表的政治谍战小说,丹·布朗以《达·芬奇密码》为代表的阴谋悬疑小说,从各个方面构成了马伯庸的资源。
  然而,不能把网络文学视为通俗文学在网络上的移植,这过于简单。马伯庸式的艺术风格,不是基于他自己说的“天生的恶趣味”,而是历史的结果。自然,这不是庸俗的“文学是时代的反映”,而是基于包括马伯庸也包括笔者在内的一代人的历史处境。马伯庸的小说与笑话,既不肯定什么,又不否定什么,在想象力的澎湃释放中消耗掉过于沉重的时间,一切千奇百怪,恍如幻梦。对青年一代而言,当代中国一切“伟大”的历史事变和人物,岂止在黑格尔的意义上出现两次,轮回反复,终成闹剧。这注定是一个喜剧的时代,悲剧也是以喜剧的面目出现,“网易跟帖”就是绝好的例子,互文性地黏住对方,不怒不骂,戏谑狂欢。毕竟,如果厕身于自己的时代,却束手无策,更让人哑然失笑的是各种“呐喊”都已经试过,连“彷徨”都显得滑稽,不过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除了幼稚的观众,谁又能严肃对待?借用罗蒂的看法,在一个终极价值匮乏的时代,一切偶然易逝,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将自己看得过于认真。戏谑的美学,反讽的文学,无论同意与否,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特征;与之相对,“主流文学”只不过是惯性地在旧有历史轨道上滑动而已,日益边缘毫不奇怪。以近年来的热门流行语而言,离开青年一代的具体状况,无法理解何谓淡定、HOLD住、给力。这些热词都是励志型的,抚慰并不淡定的情绪、难以坚持的处境、疲惫乏力的状态。又如最近流行的“屌丝 / 女神 / 高富帅”的故事,更是极为显豁地把由于社会结构板结而形成的愤懑情绪叙事化。如同火山岩浆一般,受社会结构性制约的叙述能量不断鼓起,形成各种“故事”。
  必须要说,这样的故事,在创造性上是无限的重复。无法说马伯庸的哪一本小说写得更好,他只是在写同一本小说。这一点和韩寒的博客写作相似,都是提供了一种能量的宣泄方式,而且这种戏谑的形式是读者普遍接受的。这一类文学无法用“深刻”来衡量,并不存在一个“内面”的向度,而只是在一个确定性可疑的世界里,以不确定的方式游弋。
  作为历史尽头的“故事新编”,戏谑美学的未来就是青年一代的未来。反讽的姿态,密切对应于历史“局外人”的位置。然而,青年一代不可能永远“脱历史”,不可能永远“在”而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一曲忠诚的赞歌,无法讲述真正的忠诚;戏仿的历史故事,无法讲述真正的历史。周星驰、王小波、韩寒、马伯庸、宁财神这条“戏谑”的线索之外,伴随着近年来中国社会结构的激烈变化与冲突,青年一代也在迅速地政治化,寻求参与生活的方式。但是,这是一种在夹缝中蜿蜒曲折的并不健康的政治化,干瘪、生硬、教条的政治化,相关言论古板,僵硬,甚至于残忍,其背后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令人不安。“戏谑”的喜剧时代一旦结束,随之而来的或者是正剧,或者是悲剧。这已经不是文学的力量所能够左右的了,唯一能够预言的是,传说中的“黄金时代”再次降临,一切各安其位,如其所是,断断容不得暧昧混沌的反讽了,那将是铿锵明朗的史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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