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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品生活网: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庄子(2)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来源:《人民政协报》  作者:Jina  版权声明,必须查看=>点击进入





由于庄子家族被迫离开故土,所以,这个家族有着迁徙的精神底色,这就是《庄子》中鲜明的南方情结的深层心理原因。在《秋水》中,庄子由于受故人惠施无端怀疑要谋取其梁相地位,在国中搜查三日三夜,就向惠施讲了一则辛辣的寓言,其中说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庄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为“南方有鸟”,而且自拟为楚人崇尚的鸾凤。其家族迁于北方,便说“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在鸟由南飞北的叙述中,隐含着庄子家族由楚至宋迁徙的踪迹。在《逍遥游》中,鲲鹏受斥鴳之讥,是有鸟图南,发于北冥而飞于南冥,这同样可以体验到庄子有一种南方情结和大迁徙情结,这可能无意识地隐含着他的家族的历史记忆。到这里,我们算是触摸到了庄子的体温。

家族流亡与地域体验的反差

由于庄子的精神之根在楚国,所以,他笔下的楚国自然便是一个神奇的、令人神往的地方。“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东晋张湛注冥灵为“木名也,生江南,以叶生为春,落叶为秋”。也就是说,在儒者以“五百年”为道统承续标志之时,庄子以“五百年”为自然生命荣衰的交替,用这个生命树标识一个恒远的时空,昭示庄子潜意识中的家国情怀。在《庄子·应帝王》中,他给南海之帝取名为“儵”,给北海之帝取名为“忽”,同样带有庄子与楚文化之间的精神脐带。
庄氏家族离开楚国,由其苗裔在回忆中写楚,一种“月是故乡明”的意识使他笔下的楚人很神奇,大多都能悟道。《庄子·达生》中记载了传言是孔子亲历的“痀偻承蜩”(驼背者粘取蝉)的故事。痀瘘就是驼背的老人,用竹竿去抓蝉,竹竿顶上放两个石头丸子,如果不掉,那么十有二三能粘下来;如果放三个石头丸子不掉下来,十有七八能粘下来,如果五个都不掉下来,那么便能一粘一个。痀偻者的承蜩之道是“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这位能悟道的痀偻者便是楚人。

“匠石运斤”是庄子讲的一个楚国故事,楚国郢都有一位鼻尖沾了薄如苍蝇翅膀的一层白泥巴的人,让石工匠用板斧把它砍掉。石工匠运斧如风,只听见一阵风声,白泥巴被砍干净,鼻子没有受伤,郢人面不改容地站立着。鼻尖上沾了白泥巴的楚人,察人之深,楚国的石工匠,技艺高超,在这个只能靠想象来体验的故事中,庄子对于楚人的深情,不难体会。

然而当这类悟道故事旅行到宋国,我们发现,《庄子》中的宋人,大多数都很朴拙,甚至拙劣。最明显的莫过于“运斤成风”故事的后半部分,宋元君听说石工匠的技艺如此了得,就请来为自己表演砍削,石工匠敬谢不敏:“臣则尝能斵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楚国石工匠技艺高超,宋元君请石工匠来表演,显见得喜欢跟风,结果又被石工匠拒绝,两厢对照,楚石匠的机智,宋贵族的笨拙,清晰可见。

《庄子》既反感于宋国的封闭性,又对宋国势利之徒深恶痛绝。《列御寇》篇记宋人曹商为宋王使秦,得车百乘返宋,嘲笑庄子穷处阨巷的落魄相,庄子则反讽他为吮痈舐痔者流,说是“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刻画出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丑恶嘴脸。庄子为何对宋人如此反感呢?在《庄子》中,我们发现,庄子山行多见巨树狸雁,由此可以知道他的家族流落到宋国,居处荒芜,身近自然,这就表明,庄子在宋国,是未能融入的客族,所以写宋人的时候便心存隔膜。如果进一步考释,就会发现宋人的愚拙与宋国政治的封闭性有关,梳理《左传》对列国政治的记载,就可以知道宋国始终是公族执政,不崇客卿。庄子在宋国担任着不合高士身份的“漆园吏”的卑职,大概与这种不崇客卿的封闭性有关。这种自持而排他的政治结构,也造成游动于列国的诸子对于宋人愚拙的反感,并不限于庄子一人,比如《孟子》的“揠苗助长”,《韩非子》的“守株待兔”,都是著名的“宋国故事”。
庄子在宋国,居于荒野之地,做了很多梦。在先秦诸子中,老子没有写梦,《道德经》五千个字,没有梦字。跟庄子同时代的孟子,也不写梦,《孟子》三万四千字,一个梦字也没有。《论语》有一个梦字,这就是孔子叹息没有梦见周公,他做的是政治梦,而庄子做的是生命体验的梦。庄子写了11个梦,他思考着,到底做梦的时候是真的呢?还是醒过来的时候是真的呢?这真实的分界,生命的分界在哪呢?到底是庄周梦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庄呢?庄子开了一个传统,用梦来体验生命。
草根人物与言意之辩

庄子文章来自水木丰茂、百物繁滋的林野,带有林野文章的清新、奇异和神秘,是文人呼吸着林野空气的适意悟道的写作。他可以随手拈来林野百物和民间异人的故事,引发哲性奇思。

《庄子》的林野风貌,与他多写草根人物有关。《庄子》常在草根人物身上,发现出人意表的深刻思想,如很多人耳熟能详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取材于厨师,可见道生于草根。再如“轮扁斫轮”的寓言,说一位名叫扁的工匠在齐桓公的读书堂下修车轮,多嘴说齐桓公所读的“圣人之言”是“古人之糟魄(粕)”,惹怒了齐桓公,他解释说:“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人类的经验和智慧,书面失载的肯定远大于书面已载的,但已载的也不应全盘否认,多是按当时知识者价值观选择的值得记载的精华。庄子以一位行年七十老斫轮评议古人之糟粕,是以一个草根人物,一个民间实践者的体认,挑战书面写作者的话语权,是与“敬惜字纸”的立场相异的。

庄子还论道寓言引向草木虫鱼、自然万物。庄子书中写了很多植物和动物,简直是一个诗人诗化了的博物志。《庄子》中的树木,比比皆是。惠子嘲讽庄子之言“大而无用”,既像大葫芦那样薄而易碎,又像樗树(大臭椿)那样,树干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长在路边,木匠不屑一顾。庄子反驳说,你担心大臭椿无用,但正因无用,才无斤斧之灾,这个观点,庄子再三表达。匠石见栎社树,径大十丈,荫蔽数千牛,因其疏脆易败,“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南伯子綦见大木,荫蔽处可以结驷千乘,因拳曲不成材,没有像其它杂木中道夭于斧斤,从而得终其天年。(《人间世》)庄子山行,见大木枝叶繁茂,伐木者因其“无所可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山木》)。游乎尘垢之外而超越世俗功利伦理的“无用而大用”的思想,是庄子学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树木,犹如路标,引导我们进入庄子之道。

庄子寓言写树大多辨析有用无用,写动物则涉及世相百态、道术百端。庄子最喜欢的动物似乎是鱼和蝴蝶,往往用之自喻,庄周梦蝶,濠梁观鱼,成了尽传庄生风采的千古佳话。对于猴子,庄子则多加捉弄、嘲笑,说它不知礼义法度,像“猨狙衣以周公之服”,定会撕咬毁坏(《天运》)。虽然对动物有喜欢、有嘲笑,但庄子并没有恶意,更多的是亲切、平等的感情。庄子有一个广阔的繁盛的动物世界,既有鲲鹏、鵷鶵,也有斥鴳、鸠雀;既有虎豹狼狙,也有马牛龟蛇;既有螳螂井蛙,也有蝉蝶豕虱。他似乎喜欢独自漫游林间,自小就因出身流亡家族而缺乏邻居伙伴,因而对林间百物是如此知根知底,知性知情,随手拈来,喻理证道,恰切、灵动而别有一番机趣。我们仿佛窥见一个流亡异邦的疏远贵族家庭的少年,孤身无伴地在街头看烧猪毛,在河边看鼹鼠喝水,在林间看螳螂捕蝉,兴致勃勃,充满敏感的好奇心,“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由此养成他终生享有对自然万物洞察天机的感悟力和想象力,这是那些整年从宅门到学宫的少年不能拥有的精神状态。由于《庄子》涉及的动植物世界极为丰富,简直带有几分诗化和哲学化的博物志的意味,也就在先秦的智慧书中别具一格,需要人们用悟性、用通变的方法来读。

同样需要用悟性来读的,是《庄子》用与动物相关的捕鱼、捕兔作比喻的“言意之辨”:“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这样说来,庄子用了那么多的人事和动植物著为寓言,他的内衷也不是要人们滞留在这些有关人事、动植物的言说上,而是要领略其形迹得其神髓,深入地把握这些“言”所寓之“意”。这正如《老子》“道可道,非常道”那样,它以自我否定的形式进行更深一层的超越性肯定。他的解构思维也在解构着自己,难道庄子也带着其“不可传”的精华同逝,而只留下“古人之糟粕”,连同他所表述的老斫轮的话?这种解构思维或否定思维可以剥离出的价值,就在于以批判精神放飞思想。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考察,老、庄思想都属于楚风北煽,都发生在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结合部,因而一脉相承。但他们又是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处在文化结合部的不同位置。老子故里处在楚国东北边境,进入成周的礼与史文化中心后,又以出关写作的方法返朴悟道,其书带有深刻的辩证思想和谋略家的色彩。庄子却从楚国上层家族中流亡出来,落脚于中原小国的自然荒野,与草木禽兽为友,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天地万物,在融入无所不在的道中追求高度精神自由,其书充溢着生命体验和文学情思。由于是流亡异国、身在林野的破落户,窥破了或参透了人间世态炎凉,“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便游戏前代名流以追求至人境界,又随手拈来身边的树木鱼鸟加以幻化,拈来畸人绝技加以夸饰,以成如钻石一般有多重折射功能的寓言,从而创造了“思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加上“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的“庄周世界”。对于典重务实的中国人而言,它展示的无限精神空间和不拘一格的想象,永远是滋润灵感的一股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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